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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入梦几多回(65)

那么沈月岛照顾的、知道的、真正不吃欧芹的人就剩了一个,是阿勒。

他把阿勒的忌口转移到了霍深身上,包括跑马后吃花生糖,也是阿勒的习惯。

这是第二个疑点。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轮番给霍深敬酒,大多称他“霍先生”或者“霍总”。

沈月岛也来敬,但他和所有人的寒暄都不同,他说:“你赶了两千公里的路才到吧,辛苦了,一会儿怎么走?”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奇怪,枫岛距离曼约顿确实有两千多公里,外面在下雨,关心下他怎么离开也是正常的社交礼仪。

可直到今天霍深才发现当时被他忽略掉的一点——贝尔蒙特距离曼约顿也有两千公里。

而沈月岛给他敬酒时没叫他霍总,也没叫霍先生,他甚至没给霍深一个称谓。

这是毛头小子才会犯的错误,不可能发生在沈月岛身上,那就只剩一种解释。

他不叫霍深,是因为他当时眼中看到的、耳中听到的、脑袋里想到的,不是霍深,而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后遗症发作,他出现幻觉,霍深又正好和阿勒身高相仿、年龄相仿、气质相仿,所以他把霍深当成了阿勒。

他不是在问霍深辛不辛苦,他是以为阿勒来接他了,他在问阿勒辛不辛苦。

他也不是问霍深宴会结束要怎么走,他是想问阿勒:我们一会儿怎么回家?

而霍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呢?

他没有回应。

他没接那杯酒,没和沈月岛说一句话,只是再冷漠不过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沈月岛说他忘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记得霍深的背影让他特别特别难过。

可他为什么会忘呢?

布汀希覃明明只会让他忘记最痛苦的回忆,比如父母的死,比如阿勒的死。

难道那件事在他心里和这些一样痛苦吗?

霍深低下头,紧握成拳的两只手都在颤,额头暴起一根根虬结的青筋,有泪滴下来,砸到裤管上,变成几个交叠的水圈。

迟到七年的悔恨在这一刻吞噬了他。

他不敢去想那天晚上对于沈月岛来说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怎么了?”沈月岛察觉他不对,低头去看他的脸,看到那满脸的泪顿时慌了,急急忙忙说:“到底怎么了?发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陆凛过——”

话没说完,霍深把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浑身僵硬,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能感觉到滑进脖子里的泪很烫很湿。

他以为自己又让霍深不开心了,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拍拍他,哄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哭好不好啊。”

霍深心口更疼了,疼得喘不过气,每呼吸一口都要耗尽所有力气。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沈月岛的肩窝里,开口时声带哑得如同被撕裂:“小岛,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沈月岛把指尖掐进掌心,心脏开始怦怦跳,声音很虚浮:“我不记得了。”

霍深闭了闭眼:“你看到他了,对吗?”

他没说“他”是谁,沈月岛甚至连阿勒的名字都忘了,但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别问了……霍深……”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瞳孔放大,嘴唇用力抿紧,仿佛一松劲儿就会有哭声溢出来。

他或许忘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他还记得当时的绝望和难过。

霍深知道自己全猜对了:“所以你真的看到他了,你把我当成他了,对吗?”

“别问了,我说了别问了!我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问!”沈月岛嘶哑地低吼着,抵住他的胸膛坐直身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愣在原地。

那张苍白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如同陶土做的面具,摔下来碎了一地。

一瞬间,悲伤、恐惧、茫然、绝望……很多很多种情绪像针一样扎进他眼睛里。

他看到一个穿着藏袍的男人,坐在自己面前,灰绿色的瞳孔里流出两条鲜红的血。

沈月岛的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一颗一颗的,没滑过脸颊就落在了地上。

霍深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又看到了,对吗?”

沈月岛摇头,从他身上逃下来,摔在地上,然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霍深想去拉他,可沈月岛拼命往后躲,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往后倒退,一只手抬起来无助地比划,嘴里很用力很用力地喊着什么,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

霍深听了一会儿才听清,他喊的是:“不要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对不起……”

霍深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沈月岛没了理智,连呼吸都那么微弱,他眼中看到的幻觉早晚会变成一把刀,把他撕碎撕毁。

“小岛,别怕,我不过去,我不会伤害你。”他以为沈月岛在怕自己,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很低,问他:“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都是血……”沈月岛哽咽地说:“好多好多血,你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他又突然扑过来,跪在霍深面前,扶着他的腿,抻着自己的袖子去擦他的手臂。

那手上什么都没有,可他拼命擦拼命擦,擦着擦着发现那些血根本就擦不掉,于是崩溃地哀叫起来,大张开嘴巴,嘶哑的声音从喉管里冲出,几道粘稠的口水粘连着上下嘴唇,一哽一哽地哀嚎。

霍深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也不过于此。

“小岛……”他捧住沈月岛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不再擦他脸上那些永远都擦不净的泪,任由它淌过自己的指尖。

“其实你最怕的,不是阿勒的死,而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对吗?”

他即便吃了药都能记住阿勒去世时的细节,记得阿勒的额吉给他打了电话。

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却没有一丁点印象,甚至霍深来到曼约顿的那一个月,他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霍深慢慢牵起他两只手,放在自己唇边,很轻很轻地请求:“不要自己扛,你告诉我。”

沈月岛呆呆的,怔怔的,不再恸哭,眼泪只是无声地往下淌,眼球哭得发黄。

“我撑不下去了。”

他很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一停药就疼,吃药又会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真的……一秒都撑不下去了,每时每刻,我都在想死,但是不行。”

想死不能死,活又活不下去,他那段时间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受刑,世界变成了模糊混沌的黑白默片,他看到的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像是阴森的怪物。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五官清晰的男人。

“他穿着大红色的藏袍,长发用彩带梳了起来,开着一辆很好的车来到曼约顿,那是他的家乡结婚时才有的仪式。”

沈月岛流着泪笑起来,空洞的眼珠像是在怀念什么幸福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