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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珠儿(126)

付季摇头,他们被一条绳拉出去,到了泽州县城后,被一分为二,他们这批说是要去甘州,还有一批要去青州。阿免那批,便是去青州的。

红红哭了一会,抹了泪回头就往山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道:“都出来,莫怕不是抓丁哩,咱三活回来了……活的!活的!怀兴大大(爹爹),你家三活回来了……回来了……活的!活的回来了!!!!”

付季长长吸了一口气,忽然拽起袍角没命的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唤着:“祖母……三活回来了,娘,三活回来了啊!祖母……三活回来了……活着……”

那一刹,满山的槐树叶被风卷起,一起呜咽着,悲鸣起来。

付季跑了一会,竟看到自家大哥,身材五大三粗的穿着一身红花绿袄,充着女人的装扮,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而下,边跑边哭:“三活,哥以为你不在了,三活……”

哎,你道如何,如今这村里年轻的壮丁,如今俱都学会装女人逃丁了。

疙瘩背,槐树村付怀兴家三活回来了,还发了财,他家见到现钱儿了,翻身了!

自打付季归家,第二日起,家里就是访客不断,远近的亲戚便都上了门。

那庄户人家说的发财,也不过说的就是付季取出来的一百贯。对他们来说,别说一百,一贯都没见过。那一串串的都是亮铮铮,黄灿灿的天承大钱,一贯能换天授大钱一千二百个呢。庄户人家,一贯钱就能娶个媳妇儿回来,如今这就是一百个媳妇儿。

自有迁丁令,乌康的男丁越来越值钱,如今娶媳妇几乎就是半送的,有的人家是聘礼都不要,新娘只自己卷着小包,到时候牵头驴去接来就成了。

那些亲戚来了,也不是来借钱的,就是来看看百贯能有多少,码在一起是个啥样子。人来了,见了钱,领了布跟点心,并一刀猪肉回去。因得了信儿,知道有好饭,也都自觉都自带了器具。那付家的小院里,支着大火,起着土灶,闷着成锅的炖肉,旁个零杂竟是一点都没有,都是块块的肥肉,谁来了,走时都带一碗去,血缘近的,如今这几日家里也不开火,到时候了去付家领饭吃,那是顿顿有白馍,有块肉吃。

回转家里,也都说见了大世面,开了大眼。其实乡人就是这般质朴,虽说心里酸酸的,可是上门的时候,也没见谁空手,都送点香油土产什么的添锅子。

自然,那些跟着一起迁出去的人,家里也有人来打探消息的,得了好信,就高兴的回家等,要么就去县城里等着寻人,若得了不好的信儿,心里也有准备,大哭一场,抽泣着返家,却谁也不敢怨恨。那是皇帝老爷的圣旨呢。

那访客们如今成堆的聚在付季家参观铜钱,一批来了,一批去。

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家,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钱,零散的手边到会有几个,都存着赶集用。至于花销,吃有自己种的地,穿有自己织的布,自己酿的酒,自己养的鸡鸭。除了每年大宗的花销,盐巴要用钱买,其他的庄户人家也不用钱。

付季以前上的族学,给先生的束修,也是家里出的粗布,粮食,年节就抓一只活的鸡鸭去先生家看望,若家里吃了好的,便多盛出一碗与先生带去。便是如此,他家也是有堂屋,有祖产肥田十五亩的富户,在村里是有名声的。

付季回来了,带着县城的宽布(村里的土织机,宽度不够,只出窄面布。),还有现钱,他爹怀兴,大手一挥,便先给族里修了庙,村前村后还架了两座桥。光这两宗花销能有二十贯,建桥那几日,都在他家吃喝,顿顿有肉腥。

而付季,因为过度思念,心里略有失落,他看着老父笑眯眯的忙里忙外,四活的死,也只能令他哭一场罢了,哭罢站起来,抹了泪,浑身就不再说这事儿了。

于是付季又回到从前的日子,他睡在家里的土炕上,连着几日都被跳蚤咬了一身疙瘩,便是如此,他倒也睡的香,也不为其他。只为,他祖母活着呢,只是哭瞎了眼,出不得门等他们罢了。

付季这几日每日都与老祖母说话,却不怎么与他父亲言语,他爹也知道愧着娃,便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倒是他大哥大活,二哥二活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再也不是他临出门送他时,那副哭的要死过去的样子。

那年迁丁,付季与他弟四活,都是替他家长兄们出的门,全因大嫂子那会子有身孕,付季怕自己小侄儿生出来,没了父亲,没了指望,因此就悄悄取了哥哥的丁牌,他跑到村口应卯。他到了那里,却看到老父亲也带着四活也在应卯。

四活那年刚十二,长的很瘦弱,知道父亲舍了他,因此吓得一脸泪,浑身都是抖的。他爹舍四活不为其他,皆是因为四活长的不甚壮实,给家里出不得力气,还很能吃。思来想去,他爹就舍了老四替老二去。

为什么不能舍付季呢,也皆是因为,兄弟四个,付季是家里唯一把书本读进去的人,他爹还指望他呢。

付季从没怪过老父亲,那些时日,家家如此,户户出丁,哀伤多了,就只会怨恨老天爷了。

回来当晚,一家人自是抱头痛哭,又骂了一通老天爷,付怀兴抱着四活小前穿的衣物,哭的死去活来,祖母也说,自打俩娃娃走了,他爹每天哭,说对不住四活。

话是这般讲的,可是,也就是头天哭了一次,这些年泪多了,就不值钱了。

哎,对不住,人也不在了,付季也没办法说旁个话,如今他的话是越来越少。就如进了家门那日,看到院里的俩个滚粪吃屎的娃子,都说是他小弟兄,付季也没表示亲切。甚至,他只是斜眼看了眼,就转身了。

他家如今家里又添丁了,付季他们走了之后,家里还有了五活,六活。付季最小的弟弟六活,如今方四岁,更不用说,现如今他娘亲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回家之后,看到最亲的祖母,付季的心总算得到一些慰藉,他只将带来的钱给了父亲一百贯。说随他请厨子,支大锅请全村人吃喝。对于自己在外做什么,付季并没有说,刚回来那晚,本想说来着,可是他大嫂,二嫂,来回的打听他那点内情。

虽说乡下人,该是淳朴良善,可是,头一晚上便起了口角,拢不过就是那点子钱事儿,大活二活便动了手,打的鼻血长流的。他们一番举动,便生生凉了付季的心。

后来,还是老祖母,拄着杨木拐杖在院里骂:“那是,老三,老四的卖命钱,你们也敢争,就都撵出去,撵出去!以后也不要上我家的门!”他们这才不敢吭气,回了自己家。

如今他们也都是独门独户,早就分出去过的人了,再往家里计较,也说不过去!可是,谁见过那般多的钱,便是心里良善,那也绷不住了。

付季觉着丢了人,对着石悟大哥,便不好意思起来。便是这位外来的结义哥哥,都比他兄长们做事做的体面。倒是他义兄石悟,反倒来劝阻付季道:“兄弟莫要恼羞,这边乡老们一辈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也没见过钱,如今见了自然就歪摆折腾。俺家里也如此,年年主祭,也都要打一架,谁都怕出多了。你也别心里去,他们坏心是没有的,不过小心眼怕是不少,贤弟如今发了,也尚未娶妻,今后多少也要给自己落下两个,可不敢这般大方了。”

付季道声惭愧,也不好意思挽留哥哥睡自己家的土炕,那一排,连大带小的滚了他爹娘,两个小兄弟,就连付季本人都没住处。如今,家里多余的屋子是没有的。满堂也只能睡在厨房,随意搭个塌就是了。

付季爹本也想盖房,可如今也是农忙,便说要延迟几日。付季自然懂得他的小心思,怕是想一气儿,连六个兄弟的房子都给起了,他才算完。他这般想,却又没脸跟儿子提,便一直憋着。

倒是付季的娘亲,觉得不该这样,谁的就是谁的,若不然,也对不住三活。为这个,她还吃了丈夫两拳,便不再吭气了。

义兄弟两人依依不舍的在槐树村门口惜别,约了,过半月,付季便去城里会大哥。到时候,再大醉一场才是。

送了义兄,付季回到家里,却不想有远客,你倒是谁,却是付季原本定亲的二朵家的爹爹。自付季走了没一年,二朵便嫁了,两家便再也不走动。

如今付季发了,二朵爹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便上门了,说,原本是订了亲的,如今二朵嫁了,家里还有几个呢,若相不中,还有二朵的姨表姐妹,也随付季挑。

他想的美,却被付季老祖母一拐敲到了脑袋上,被啐了出去。即是被撵走的,二朵爹却也带了家伙来,好大一口黑锅,盛了满满一锅肉去。不过人家也不是不要脸,走时,也随了添锅儿,数了三十五个大钱儿放下。这是付季家这几日唯一得到的现钱儿,人来时本想随一百个钱的,看到付家如今不结亲了,自然只给一点点。

付季扶着老祖母哭笑不得,心里却放下了最大心事。他想,待回去,请恩师再给自己做个媒,也不求那家人有多大脸面,只求那女子识文断字,懂道理便是。

撵完旧亲家,老祖母携着付季的手,就又回了自己的屋子。如今付季给的钱,还余了六十五贯,还有点心,布匹,肉什么,老祖母看到付季他爹手大,日日请客,便看不惯,命人将那些东西,统统都搬回自己屋子,每日她什么也不做,闲余了便坐在炕上,摸摸大钱儿,摸摸那些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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