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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240)

吴阿翠自是不必提了,这小娘子先前州试考的不错, 即便是在这人才辈出的京畿一带, 也能排个三五十名。从这点上来说, 罗昀挑人、教人, 还真是有些本事。若是这回吴阿翠能在省试中名列前茅, 徐挽澜定会给她安排个好差事。

除了吴阿翠之外,还有两个熟人,一个是秦娇娥的姐姐, 秦娇蕊,另一个,则是在漠北之时,与徐挽澜有过一面之缘的卢莼。

秦家大姐儿三年前春风报罢,科举落第,因为盘缠不够,灰溜溜地回了寿春,只等着三年之后再战开封。她这一去,便再没有给她妹妹送过信,更还撺掇她爹娘,说是妹妹出息了,不必再往她那儿送银子。

开封物价何等之高,徐三若不是有唐小郎给她挣钱,也断断养不起自己这顶乌纱帽。至于秦娇娥,虽说如今在开封府衙中做事,但却只是听起来风光,俸禄少得可怜。秦家爹娘不给她补贴之后,秦小娘子过得捉襟见肘,幸好徐三每次出去赴宴,都会特地带上秦娇娥,让她省去了许多开销,这才让秦娇娥过的不至于太过紧巴。

然而即便如此,秦娇娥还是念着这姊妹情意,没跟秦娇蕊计较。等到秦娇蕊进京赶考,她不但让姐姐借宿,甚至还在徐三跟前说了她姐几句好话。徐三听着,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声,心里却只打算省试当日,到秦娇蕊面前转悠转悠,激她一回。

至于卢莼,就是当年燕乐县的知县。土匪受瑞王暗中指使,杀了上一任知县,卢莼这个副职就被一把推到了知县的位子上来。然而她却是个有心眼儿的,把里头的弯弯绕绕看得很是清楚,之后便找了个借口,说是家乡的莼菜快熟了,要赶紧回去吃,这就辞官而去,绕开了这摊浑水。

徐三虽只见过她一次,与她闲谈过一会儿,但对她这个人却是印象极为深刻。要知道,紧接在卢莼后头当知县的那位,坟头上的草都快比人还高了,卢莼走的早,可以说是幸免于难。她的这番眼力和见识,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比的,徐三对她有心一用。

吴阿翠只有省试考得好,徐三才会愿意用她。而卢莼哪怕考的不好,徐三也一定会将她收到身边。

徐府尹这般想着,负手而行,最终脚步忽地在一方桌案前头停下。跟在徐挽澜身后的官员一瞧,心里一紧,还当是徐府尹瞧出了甚么岔子,赶忙抬眼,跟着小心打量。

这官员一抬头,就见徐挽澜扯着唇角,低头站在一个女子身边,眼上眼下,似乎是在瞧那女子如何作答。而那女人长了一双又细又长的吊梢眼,模样瞧着就有些刻薄,她此时瞧见徐三,眉头紧蹙,死死咬牙,手上都青筋凸起,显然是不怎么想见到这位年少得志的天子宠臣。

这官员心里头紧张起来,眉头一皱,紧盯着这个名唤秦娇蕊的考生,生怕她招惹了徐主考,惹得上头怪罪下来。幸好徐三也只站了一会儿,嘴角含笑,瞧着好似心情不错,官员看在眼中,心上不由一松。

她跟在徐主考身后,陪着她在考场里走了一圈,之后忽地见到有两名官差上前,对着徐挽澜低声禀报,说是蒋右相已经驾临。徐三听后,这便加快步伐,朝着门口处迎了过去。

崔博和蒋沅,一左一右,当朝二相。崔博会做人,甭管她喜不喜欢你,都会对你笑面相迎,等说起正事儿来,却是打得一手好太极;蒋沅却和崔博不大一样了,她性子冷硬,有一说一,虽然不会明说,但并不喜欢底下人对她逢迎拍马,因此徐三此时也只是在门前恭候,哪怕蒋沅走得步履蹒跚,她也断然不能上前去扶。

等到蒋沅上前,徐三先是行礼,接着陪在她身侧,平声道:“京中考场数百,我已视察五十余处。蒋相放心,这五十来个考场,个个都是井然有序,不曾有半分差池。”

蒋沅虽气色不佳,但却少见地笑了笑,淡淡说道:“有徐主考在,老身自然安心。”

徐三一笑,只以为蒋沅今日过来,是要跟她一块儿巡察考场,哪知待到二人走到这书院僻静处时,蒋沅推说身子不适,将其余官员奴仆一并屏退,只留了徐三在身边跟随。

二人坐到亭中石凳上,徐三微微蹙眉,便听得蒋沅声音嘶哑,缓缓说道:“平钏这丫头,石头人儿,死心眼儿。她连月以来,为我这老太婆寻访名医,光方子就开了厚厚一沓,可我心里清楚啊,我时日无多,如今不过是拼死拼活,吊着口气儿罢了。”

徐三一听,轻声笑道:“这话可不能说死了。先前我家阿母生了场病,哭天抢地,非说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了,后头还不是吃药吃好了?是病就得治,迟早都能治好。”

徐三此言,不过是现编出来,安慰蒋沅的罢了。徐荣桂如今仍是身子骨不大利索,嘴上虽依旧能说,但是那股精神头儿却明显是在强撑,徐三对此也是忧心不已,只是并不摆在脸上。

蒋沅一听,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徐府尹不必哄我,我今日过来见你,不是为了要在你跟前卖弄可怜,而是我自知命不久矣,有些话,必须要跟你交待。”

徐三赶忙正色,沉声道:“右相不妨直言。”

蒋沅稍稍一顿,沉沉说道:“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问你,何为穿越者?”

徐三一听着“穿越者”这三个字,心中大惊,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面上依旧镇定自若,不见一丝慌乱。

而那头发灰白的妇人为官多年,目光老道,早就将她看穿,半晌过后,沉沉笑了,低低说道:“徐府尹不必犹疑。那日你与崔金钗在殿中相谈,殿外无人,一众内侍全都跟着官家,去给山大王收拾烂摊子去了。我本欲面圣,在殿前候了那么一会儿,碰巧听了那么几句。你放心,这事儿我都参不透,也不会随口说与旁人听。”

其实蒋沅撒了谎,听着二人谈话的,乃是蒋平钏,并非她的母亲蒋沅。如今蒋沅人之将死,她为了保护女儿,又为了一探究竟,便将这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徐三静静听着,沉默良久,微微抬头。

她望着那青瓦白墙,檐下双燕,忽然叹了口气,轻笑着道:“我若坦白直言,右相或许不信。我多年以来,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乃是世外之人,死而复生,还魂到了这副身子。可谁知崔金钗说,她即是世外之人,借尸还魂,而在她的那个梦里,我对她很是不好,她倒还记恨在心,想着要报复于我。”

徐三轻轻说道:“崔氏自从坠马之后就着了魔,非说自己乃是世外之人,穿山越岭而来,她管这叫穿越者,便非说我也是。可我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我本就是这世上的人,浊骨凡胎,等闲人物,没她那般来历,也没她那般能耐。右相来问我,只怕是问错人了。”

徐三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似谎而又非谎。然而蒋沅听着,心下却有几分了然。

那妇人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众生芸芸,际遇万千。不管来路如何,到底是殊途同归。人死灯灭之时,须得三省其身,一问是否无愧于心,二问是否无愧于社稷生民,万里河山,三问是否无愧于三亲六故,良人内助。我活了一辈子,三问皆是无愧。三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乃是社稷之器,栋梁之材,我只盼你,也能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