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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尽眼中欢(8)

几乎是用吼得说完了这一大段话,碧珠猛然扶著床沿喘气,胸口微微起伏。她看到薛景涵在听见“俘虏”和“弃子”这两个词时,眼眸中一闪而过了某些,她读不懂的东西,但是她能感觉到,薛景涵在那一刻,变得阴鸷,并且不好招惹。

“怎,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恼羞成怒了是不是?”碧珠不愿在薛景涵面前失了面子,因此犹豫片刻,只好咬咬牙,再次抬起眼正视他。

薛景涵早已隐去了方才的神色,眼角眉梢之间,转眼又是笑意浅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阴狠怒气,都只是对方看花了眼的错觉。碧珠被这样的薛景涵看得有些心慌。她忙忙闭上眼,复又猛地睁开,因为心虚而骤然扬声道:“干嘛这样盯著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薛景涵静静看了她片刻,见她如此粗鲁无礼,却反而眉目一抬,笑意更深了:“是,碧珠姑娘说的对极了。如今正值乱世,天下不定,大国交兵伐谋,小国胆战心惊,哪国皇室没出过几个弃子呢?在下从小长于华国皇宫里,倒也见多了被自己国家放弃的皇族贵胄呢。”

碧珠冷哼一声:“你这莫非是在炫耀吗?哼,你父皇年年征战穷兵黩武,弄得国内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今夏的洪灾,恐怕就是老天对你们的警告吧!”

薛景涵耸耸肩,哑然失笑:“炫耀?怎么会,在下可是华国的弃子啊,碧珠姑娘不刚刚还提醒过在下吗。”

闻言,碧珠俏脸一红,低声骂道:“小气鬼……真记仇。”

薛景涵笑笑:“不过说起弃子来,我倒是没想到,你们暄国竟也有一个现成的呢。”

碧珠听得皱眉,微微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指的是……六殿下?”

薛景涵点点头:“我父皇子女甚多,且皆有人上之才貌,因此最后权衡再三,派我来暄国当质子,我倒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然而你们暄国皇室本就子嗣不多血脉少弱,却还竟然将无论才貌,都要远远高出其他皇子一大截的六殿下视为弃子,实在是令人费解,倍感可惜。”话及于此,薛景涵微微眯起眼,笑容似敛未敛。

“……原来你昨日还去见了六殿下。”碧珠沈默良久,低声道,“看来你真是铁了心,要和皇后娘娘那边作对了?”

薛景涵展眉一笑:“作对?碧珠姑娘,你这话可就言重了。我和你们暄国皇室没有半点血亲,你们的皇上怯懦软弱,朝野大权尽落于皇后之手──这些,又与我何干?就算找个靠山,帮忙扳倒了皇后势力,但我身为异族,难道还能登上你们暄国的九五之位不成?再说了,如若真有那时,恐怕你们的新君还会担心我功高盖主谋权篡位呢,毕竟我并非你们皇室成员,这宫里任何人都能随意找个借口处理掉我,不是吗。”

碧珠被薛景涵这一长番滔滔不绝的大道理给说得头晕脑转,她扶住额想了想,仍有疑惑,于是不解地问道:“那你去找六殿下做什么?难道……你不就是看他和皇后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才,才……”碧珠皱著眉,努力思索著接下来的话要怎样说,可是无论怎样,她都觉得,这实在是不太可能。

“才什么?才想要找他当靠山吗?”薛景涵低头弹弹衣角,然后很体贴地替碧珠补完了话。

碧珠眉目微蹙,正愣片刻,沈默著点了点头。

薛景涵唇角一扬,笑意盈盈:“找他当靠山?你确定我是在嫌自己活得不够惨,死得不够快吗?再说了,我连华国的皇位都不感兴趣,何苦还跑到跟我毫无关系的暄国来,将你们的朝野江山,搅个地覆天翻呢。”

碧珠微微诧异:“什么?你对皇位没有兴趣吗?”

薛景涵几乎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碧珠仍是不信:“不可能吧,一点儿都没?”

薛景涵盈盈一笑;“一点儿?不,半点儿都没。”

碧珠怔了怔,眼瞧著薛景涵的神色不像是假的,她的心底,竟是陡然一震。她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又常年服侍于皇后身边,实在见惯了太多太多,为权而疯为权而杀的血案。在她看来,只要是和皇室沾了边儿,那么这一生,有哪个不是为了无上的权力而六亲不认,甚至不惜大开杀戒的?

薛景涵见她久久不说话,笑道:“怎么,不信吗?”

碧珠回过神,郁结了很久,最后轻声道:“既然如此的话,那你到底,去找六殿下做什么?”

“……是啊,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去找那个,早已成为你们皇室弃子的六殿下呢。”薛景涵沈思良久,忽然自嘲一笑,再一次负手转过了身去。此时太阳已尽数脱离远方地面,东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灼光刺得人目眩神晕。

碧珠看得心里一紧,只觉眼前景象著实不像凡尘所有。薛景涵的背影挺拔修长,只怕正面更是无边俊朗。加之他此刻又正是沐浴在一片灿光之中,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而去一般。碧珠丢神片刻,立马狠狠在心里痛骂了自己几句:呸呸!真是没出息!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这也还要怪皇后当年的狠心,害得暄国皇室没有多出几个,能在才貌神质之上,皆可与之比肩的年轻皇子。否则她怎会如此轻易地,就在薛景涵面前失了颜色。

大概在现下的暄国皇室里,也只有六殿下可以拿出来和薛景涵比比了……只是在碧珠的记忆里,六殿下总是神色冷峻眉目阴沈,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不苟言笑严肃冷清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她听闻六殿下的性格似乎也不是很好,对著下属,总是喜怒无常,甚至有时还会拳脚相加。传言他的贴身侍卫莫影,就早已苦患于此,却逃脱不得。

念及此处,碧珠的眉目不自觉皱得更深,问道:“宫里人都说六殿下性子不好,你昨日去找他,必然显得冒昧了,那他……”

薛景涵安慰地一笑:“别担心,玄穆性子不好,那是必然的。他如此身份,从小在宫中得到的,又是如此对待,他要能长成为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那可还真是奇怪了。”

“他那样不奇怪,我看你倒是奇怪的很了,”碧珠站起来走到桌边,将茶杯沈沈一放,眼珠一转,极为精明地分析道,“你昨日谁也不找,却偏偏去找了六殿下,而现在,又是对他百般维护,万分忍耐……喂,薛景涵,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我可警告你,千万别有坏点子,否则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碧珠休息足够之后,最后这一句猛然爆发的质问恐吓之语,令薛景涵禁不住莞尔一笑。他半侧过脸,光影都在其上婉转流连。

“我能打什么坏主意,我不过惜他和我同病相怜,都是不被人要的弃子罢了。”

薛景涵淡淡一笑,解释得一派云淡风轻。

碧珠听得怔愣了许久,她看著薛景涵依旧恍惚如仙的渺渺背影,一个没忍住,嗓子里,便蓦然响起一阵滚动吞咽之声。她好像也变得奇怪了,她分明早已在皇宫生长多年,可是唯独在此刻,她是真心为皇族子嗣们无法掌握于自己掌心的坎坷命运,感到了心酸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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