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绕着缕容锦的长发,指间也因此沾染了若有似无的幽香,挪了挪,令人靠在自己膝上。
容锦因此被惊动,半梦半醒,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
沈裕抬手遮在她眼前,将声音放得又低又轻:“无事,再多睡会儿吧。”
自小到大,容锦从没过过这样的除夕。
她是后半夜被人给唤醒的,醒来时,只觉浑身上下像是散架一般,倒抽了口冷气。
刚醒来时还有些发昏,眯了眯眼,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沈裕扶着迷迷糊糊的容锦坐起身,将落下的狐裘替她披上,修长的手指牢牢地系了个结,解释道:“我们要换辆车。”
容锦此时还有些迟钝,牵着沈裕的衣袖下了车,被冷风一吹,才彻底清醒过来。
驿站像是提早得了吩咐,已经将车马备好。
而两人先前乘坐的马车只停了片刻,随后依旧由成英驶车,隐没在夜色之中,沿官道入宣州。
高悬着的灯笼在夜风之中摇摇晃晃,容锦看着马车远去,终于反应过来沈裕这一安排的用意。
她攥着衣袖的手收紧了些,小声道:“你此去宣州,会有风险吗?”
湖州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在来时船上那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想要沈裕命的人,可太多了。
“兴许会,所以有备无患。”
沈裕按了按心口,面色苍白,可那双眼依旧清醒而凌厉。
肖老将军病重的消息不假,是成英亲自探查确准过的,可盯着他的人太多了,未必不会有人借此机会下手。
“别怕,”沈裕偏过头,为她扣好兜帽,“我会护着你。”
第72章
这一番折腾下来,换了新的马车,容锦已然毫无困意。
她倚着车厢,隔窗看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原本慌乱的心绪因沈裕那句“别怕”得以安定了些,她能做的事不多,既上了沈裕这条贼船,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只是沈裕未曾歇息,加之出门在外不便煎药,拖了几日的病愈发严重起来。
虽有意压制,还是隔三差五咳嗽。
他十分能忍疼,但这本能的反应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显得有些狼狈。
因天寒的缘故,车上备着的茶水也已经冷下来,容锦试了试温度,忍不住皱眉。
她犹豫着不想给,沈裕却径直接过茶盏,饮了口冰冷的水,得以稍稍缓解,只是开口时的嗓音依旧沙哑:“对不住,扰了你的清静。”
容锦摇摇头,递了帕子过去。
她对江南这边的地界并不熟悉,推开车窗看了眼,问道:“约莫还要多久才能到?”
冬日花木萧条,路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雪,显得格外萧瑟。又因是年节的缘故,放眼望去不见人影,目之所及皆是空荡荡的。
沈裕未曾亲自到过宣州,但江南全境的舆图看了太多遍,已经刻在心中,又饮了口冷水:“不出岔子的话,傍晚。”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不吉利,容锦没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沈裕怔然,意识到她为什么而在意时,轻轻笑了声。
沈裕算得很准,暮色四合之际,马车到了罗塘山。
夕阳余晖笼罩着村落,正值年节,万象更新,家家户户贴了楹联、年画,放眼望去一片喜庆之色。
炊烟袅袅升起,欢声笑语中,有饭菜的香气传来。
容锦咽下此时尝起来有些发腻的云片糕,拍了拍脸颊,强打起精神。
沈裕提醒道:“头发乱了。”
容锦便索性放下长发,用发簪重新绾了个发髻,身边没有铜镜,只得问沈裕的意见:“现在呢?”
沈裕抬手替她理了理发丝:“很好。”
他看起来仍是八风不动的从容模样,但马车已经停下,却依旧没有下车的意思。容锦眨了眨眼,意识到沈裕这是“近乡情怯”,便没催促,静静地等待在侧。
沈裕少有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只是箭在弦上,都已经到了这里,总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他自嘲地笑了声,起身下车。
肖老将军解甲归田后,推去圣上所赐宣州城的宅院、仆从,修葺故居,与夫人一同住在罗塘山下的镇子中。
家中、田中的诸多庶务亲力亲为,直到受伤后卧床,才添了伺候的仆从。
院门半遮半掩,一旁有着棵粗壮的槐树,看起来颇有年头,可以想见来年春后枝繁叶茂的情形。
沈裕抬头,自语似的回忆:“师父曾同我们提过这棵槐树,说他从前攀树摘花,无论是掺进去剁馅蒸包子,还是腌制了下酒,都可口得很。还说定了,有朝一日天下太平,要来宣州再尝尝师娘的手艺……”
沈裕从没提过这样满是烟火气的旧事,容锦怔了怔,仿佛窥见他霜寒加身前,曾无比鲜活的从前。
可这一切,都注定与他无缘。
就连午夜梦回都鲜少记起,唯有眼下,被这景象勾起几分怅然。
沈裕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没再犹豫,上前叩了叩门环。
略等了片刻,院中才有人出来应声。
迎出来的是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她身着湖蓝色比甲,斑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髻上插着把玉梳。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皱纹,也因此显得愈发端庄温和。
她道着“见谅”,开门后见着沈裕,霎时愣在了原地。
容锦见着她这反应,心中明了,这是肖老将军那位感情身后的夫人,庄氏。
庄氏因着沈裕的到来,震惊得说不出话,嘴唇微微颤抖,神色悲喜交加。及至沈裕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师娘”后,更是红了眼。
“你,你怎么亲自来了?”庄氏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痕,看向沈裕的腿,关切道,“这天寒地冻的,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说着,侧身请他进去说话。
容锦悄无声息地跟在沈裕身后,进门后,庄氏才意识到她的存在,迟疑道:“这是……”
虽已不在京中,但沈裕当初那事闹得沸沸扬扬,齐钺着人捎来的信上也有提及,肖老将军还曾为此痛心疾首,说沈裕这是越来越离经叛道……
故而庄氏也知晓容锦的存在。
只是看着眼前这姑娘素净温柔的模样,又难以即将她与传闻中那烟视媚行、狐媚做派的的外室联系在一处。
沈裕也被这话给问住了,他从前能无所顾忌,外室也好侍女也好,随便什么名头敷衍过去就是。
事到如今,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薄待了容锦,也还没来得及补偿。
最后还是容锦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沉默,迎着庄氏打量的视线,微微笑道:“奴婢是别院伺候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