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揣度着,这师门之间兴许是有嫌隙在,便从未在沈裕面前提及过。
如今成英与商陆谨慎而又为难的态度,算是坐实了这一猜测。
容锦随手替商陆拂去肩上的碎雪,眨了眨眼,端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欲言又止。
商陆这才想起她怕是不知背后的隐情,思及沈裕就在隔着一扇门的书房,也不便多言,只轻轻推了推容锦:“要么,你还是去看看公子吧。”
平心而论,容锦并不想掺和这事。
她正想寻个什么借口推辞,却听房中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咳嗽,随后是沈裕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何人在外?”
容锦还没来得及开口,商陆就已经抢先一步将她给卖了,轻快道:“是容姐姐。”
说完,又扯了扯她的衣袖。
房中一阵沉默,但到这时候也没再走的道理,容锦稍一犹豫,推门而入。
书房之中安神香的味道浓得过分,其中还掺杂着几分苦涩的药味,容锦也不由得咳了声。
沈裕无声无息地坐在案后,一旁摆着碗不知多久没动,已经冷下来的汤药,闻声,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似是不想吓着她,扯了扯嘴角,试图将神色放柔和些。
可这笑意并不入眼,便显得有些生硬。
容锦探了探茶壶,也是凉的,无声地叹了口气:“便是再怎么样,也不能苛待自己的身体啊。”
她将温热的手炉递过去,沈裕并没接,只是顺势拢了她的手。
容锦是从外边回来的,可沈裕的手比她还凉上三分,清瘦得骨节分明,甚至隐隐有些膈。
容锦没挣扎,也没再出声,只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沈裕终于开口道:“商陆同你提了吗?”
声音极轻、极倦。
容锦点点头,轻声道:“他说,肖老将军病重。”
“是,”沈裕拢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他本就有伤病在身,夏时水患,流寇四起,又因救人而伤上加伤……”
哪怕借着齐钺的名义送了不少名贵药材,可寿数如此,已非人力所能挽回。
生老病死,是自然之理,谁也逃不过。
沈裕说话的语调还算平静,但不难听中其中蕴着的眷念,也不似有她先前所想的“嫌隙”。
容锦回握,揣度着沈裕的心思,顺势道:“你若是惦念着,去再见肖老将军一面也好。”
宣州毗邻湖州接壤,昼夜兼程,几日的功夫足以往返。
时值年节,官员们大都有两三日休沐之期,紧要的事情都会放在年节前处理妥当,若沈裕当真有这个念头,倒也不是挪不出空。
可沈裕却只是沉默,久到容锦怀疑自己猜错了他的心思时,自嘲似的笑了声:“可他未必愿意见到我。”
容锦眼睫颤了下,总觉着,自己离沈裕一直以来讳莫如深的事情,只差一步之遥。
却不知该不该往前走这一步。
“他从前悉心栽培,教我骑射、武艺,教我为人处世的道理……”沈裕将容锦拥在怀中,声音依旧沉稳,但手上的力道却有些失控,像是想将她揉入怀中,又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些什么,“可我令他失望了。”
沈裕亲缘淡薄,父兄死在那场血战之中,母亲因病过世,与沈氏一族又素来不合。还算有所牵扯的,是再也无法如当年一样交心的师父、师兄。
但如今,也要彻底离他远去了。
容锦下颌抵在他肩上,吃痛似的轻呼了声,沈裕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卸了力气。
她抚过沈裕僵硬的脊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实道:“你若不去,怕是余生想起,都难免后悔。”
这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午夜梦回之际,都会缠着人,难以释怀。
这句像是道破了沈裕的心思,他低低地应了声,又过了好一会儿,绕着她散下的长发道:“你陪我去。”
容锦料想到会如此,也没犹豫,点头应了下来。
沈裕犹豫不决了半日,真到拿定主意后,却雷厉风行得很。
他令成英备车,又传来吕嘉、沈衡,言简意赅地交代了这几日的安排。
容锦也没耽搁,回房收拾行李,因知道这一去用不了几日,轻车简行,便没带太多东西。
半个时辰后,颐园侧门驶出两辆马车。
因这日是除夕的缘故,商贩们只做了半日的生意,午后便各自回家准备过节,宽阔的长街上倒是显得空荡起来。
沿路的商铺大都关了门,两侧贴着艳红的楹联,更讲究些的连灯笼等物都一并换了。
打眼望去,一派喜庆祥和之景。
容锦只大略看了眼,随即关上车窗,将寒风阻隔在外。
“委屈你了,”沈裕也不知怎的,良心发现,“旁人都等着过节,你却要陪我出远门……”
容锦稍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揉着被风吹冷的脸颊,慢慢道:“倒也没什么。”
梅苑并不是她的家,与眼下没多大差别。
非要说的话,只是晚间怕是吃不上热汤热饭,在这寒冬腊月里有些可惜。
容锦从香囊中翻出今日往如意斋贴楹联时随手买的糖,自己吃了一块,又顺手给沈裕一块。
她递过去的时候并没多想,听沈裕低低地咳嗽了声,这才意识到不妥:“你病还没好,怕是不宜吃这个。”
说着,便要收回。
“不妨事。”沈裕抬手攥了她细细的手腕,却没拿,而是凑近了些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这粒甜糖。
舌尖舔过指尖,勾起一片酥麻。
容锦脑子里闪过些不合时宜的画面,随即摇了摇头,正色道:“也就是荀大夫不在这车上,不然怕是又要念叨你了。”
饴糖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嗓子却因此微微作痒。沈裕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压下咳嗽,温声道:“路还很长,你若是困了,就歇歇吧。”
出城后,天色已经暗下来。
四周再无人声,只有连续不断的马蹄作响,以及始终未曾停歇的呼啸风声。
车上铺着厚实的绒毯,容锦盖着件狐裘,发了会儿愣,不知不觉中竟真睡了过去。
路途偶有起伏不平,她睡得并不安稳,秀气的眉不自觉地微微皱着。
发髻已经散开,长发如流水般铺开,又像是上好的绸缎,几乎遮了半个身子。
车中的烛火已经吹熄,外边悬着的灯笼透着微弱的光,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浓稠的夜色吞噬,摇摇欲坠。
过了许久,沈裕依旧毫无困意。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放着早些年的旧事,一刻未曾停歇,也扰得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