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瘦的身形在床尾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半边脸埋在臂弯中,眼睫长而翘,被斜照的日光拉长了影子,像是收拢着的蝶翼。
也不知是累成了什么样,这样的姿势,也能睡得这般香甜。
他睡不着。
呼吸之间,仿佛都会牵扯到肺腑的旧伤,犹如钝刀子割肉,称得上十足的折磨。
可更叫他难以入眠的,是昨夜在地牢之中,程恺那涕泪横流的悲鸣。
在管泓泽的着意“照拂”下,程恺将各种酷刑都蹚过一遭,早就不复当年叱咤风云的威风模样。虽还留了半条命,却已是形容枯槁,花白的头发、胡须脏污糟乱,昔年那双令人胆寒的利眼也已经浑浊不堪。
在见着他后,才恢复些许清明。
“少将军……”程恺才一开口,便止不住地咳起来,颤若筛糠。
如今朝臣见沈裕,都会客客气气称一声“沈相”,会这般以“少将军”相称的,只有当年在漠北同他共事过的,安平军的旧部。
沈裕与他隔着几步远,也如当年那般,唤了声“程叔”。
他脸上挂着笑,可语气中再没昔年的亲近与信赖,反而令人胆寒。
“少将军,你若铁了心要了我的命,我也认了。”程恺双手被铁链捆着难以动弹,指甲不知何时被悉数拔去,伤口溃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哀求道,“只求你念着昔年情义,放过我家中妻儿……”
沈裕眼神森然,唇畔却依旧噙着温和的笑意:“程叔既然已经明白我为何要你的命,怎么还敢同我提什么昔年情义?”
“世人都道当年梵天原之难因夺嫡而起,将这债悉数记在了废太子一脉身上。他们自是始作俑者,合该圈禁鸩杀、灭族绝种,”沈裕逼近了些,冷声道,“可父亲当年治军严谨,若非有人里外勾结,又岂会酿成那等惨剧?”
“当年三万将士葬身梵天原,血流漂杵,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被血气引来的无数秃鹫、野狼分食。”沈裕言及此,那仿佛刻在脸上的从容也不复存在,宽袍广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几乎融进了掌心,“鲜血浸染了梵天原的黄土,白骨累累,周遭百姓无人敢近,说是夜间常有冤魂嚎哭……”
“你与我论昔年情意,程叔,这些年你可曾去梵天原看过他们?”
沈裕在漠北困了三年,再回京,已经太晚了。
就算他身居高位,死咬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可时过境迁,旧事已随着废太子一脉的断绝而翻篇,与之相关的种种也早就被毁尸灭迹。
拿不出足够的佐证,就算是世人眼中待他格外亲厚的圣上,也不愿旧事重提,再生波折。
沈裕对这种无力的感觉厌恶透顶,也终于厌烦了自证,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夏夜,做出个从前的自己绝不会做的抉择——
他要用虚假的证据,去杀有罪的人。
程恺这些年自欺欺人,刻意想要遗忘此事,如今被他当面挑破,面露惶然,喃喃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沈裕行至他身前,垂下眼,逼问道:“那是谁?还有谁?”
程恺被折磨数日,崩得如同一根弦的精神终于断裂,涕泪齐下:“少将军,你不明白,人人都有私心……”
血染梵天原,因废太子一脉而起,也是场或默许、或推波助澜的共谋。
第18章
容锦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日暮西垂。夕阳余晖在地上映出窗棂的影子,有清风拂过,吹散夏日的暑热。
她揉了揉眼,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后,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沈裕。
只是因着伏在那里睡了许久,脖颈都僵了,疼得她倒抽了口冷气,秀气的眉眼随之皱了起来。
沈裕侧身躺在那里,与她睡前所见别无二致,神色平和,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疏于职守。
她本应守着沈裕,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结果竟这么无知无觉地睡了许久,容锦自己都觉着说不过去。
见沈裕嘴唇干涩,她试探着提议道:“您要喝些水吗?”
见他微微颔首,容锦按着床沿起身,半边身子酥麻,几乎是一瘸一拐地去倒了水。
沈裕的病症仿佛比先前有所缓和,至少不需要她再小心翼翼地喂水,瘦削的手接过茶盏,骨节突出,手背上青紫的脉络依旧很是显眼。
就像是上好的冰裂釉白瓷。
他抿了口温水,又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忽而开口道:“你候在听竹轩,想要什么?”
虽说别院中伺候的人不多,但也没人手短缺到需要她殚精竭虑的地步。
容锦先前那番为何不惧他的解释,沈裕勉强信了,可“不畏惧”与“殷勤”之间的差别,他就算病得神志不清,也不至于分辨不出。
“我……”容锦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睫,半真半假道,“我昨夜听您吩咐商陆出城去请‘颜姑娘’,便存了心思,想看看是否是我认识的那位。”
沈裕摩挲着杯盏,若有所思:“你是何时认得颜青漪的?”
“许久以前,那时我娘亲尚在,”若非有心去算,容锦自己都记不真切过了多少年岁了,“机缘巧合下曾帮过颜姑娘一回,也算是因此相识。”
但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颜青漪搬离京城后,彼此间的往来就更少了。
沈裕了然。
早在三年前用到颜青漪时,他就令人详查过她的出身经历,若容锦真与颜青漪格外熟悉,他那时就已知晓。
他将剩下半盏茶水放回容锦手中,漫不经心道:“回去吧。”
容锦离了听竹轩,并没立时回自己的细柳院,而是绕道去了别院的佛堂。
从前闲谈时,苏婆婆曾经提过,此处别院并不是沈家的园地,而是沈裕那已经过世的娘亲的嫁妆。
沈夫人姓阮,是商户出身,与伯爵府出身的沈将军可以说是门不当户不对。
当初沈将军迟迟未曾婚配,一直拖到而立之年,恰遇着阮姑娘想要招赘夫婿,他对尚在闺中的夫人一见钟情,险些真要入赘阮家。
沈老伯爷被这个素来叛逆的长子气得卧床不起,京中为此闹得沸沸扬扬,直到先帝金口玉言放话,才总算了结了这桩“闹剧”。
阮姑娘嫁入伯爵府,成了沈夫人,但她不耐烦伯爵府的规矩,只要逢着沈将军不在京中,就会到别院来小住。
而这佛堂,则是当年她好不容易怀了沈裕后,为求安胎设下的。
再后来,沈将军被卷入夺嫡之争,为废太子一派的毒计所害,与三万安平军一同葬身梵天原。那时谁也不知沈裕尚在人世,沈夫人听闻夫君、独子的死讯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
不出一年,就也随之而去。
这别院没了主人,就此尘封,唯有苏婆婆并着几个阮家旧仆仍在守着。
直到三年前沈裕回京,才又添了几分生机。
沈裕少时也曾随着母亲礼佛,可自漠北归来后,便再未踏足过佛堂,也就苏婆婆隔段时日会来亲自打扫,再添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