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除了沈裕再没人会如此行事。
沈裕未置是否,替悄无声息跟在身侧的容锦扣好兜帽,临出门前又向庄氏道:“我近些时日还会在江南,纵然将来回京,您若是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
庄氏因他这句又红了眼,陪着将人送出院门外。
看了看有意避让开来,为他们留出说话余地的容锦,又低声道:“你身边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别委屈了这样懂事的姑娘,好好待人家。”
沈裕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心中无奈地苦笑了声,嘴上只应道:“好。”
庄氏定定地看着沈裕,想起从前的旧事,总觉着仿佛一眨眼他就长得这样高、这样大了,难免伤感。
但还是强作笑意,叮嘱道:“好生珍重。”
这一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容锦作为局外之人,都难免疲倦,可以想见沈裕该是何等的身心俱疲。
上车后,她还没来得及将那一小罐槐花蜜安放妥当,就被沈裕揽着腰,一把拥入怀中。
急切得很,若非方才有旁人在场,怕是早就按捺不住了。
容锦料想到会如此,便没动。
沈裕见过肖老将军回来时,神色自若,看起来仿佛并无多少触动,但那也就只够瞒过经年未曾见过他的庄氏。
只一眼,容锦就看出他压抑着的失落。
无人不想要亲近之人的认可,沈裕再怎么毅然决然,亦不能免俗。
他偏过头,啄吻她的耳垂,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但也仅限于此,并无进一步的动作。
容锦有些意外,与此同时,又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句话,我是不是不该说的?”容锦趴在他肩上,迟疑道,“倒累得你这般……”
她不知这对师徒间究竟有何矛盾,只是以常理推论,可这一番折腾下来,原本的嫌隙并未得到缓解,甚至像是适得其反。
而这几日注定都要耗在路上,一无所获。
沈裕并非事不成就要将错推到旁人身上的人,低声道:“纵然你不提,到最后,我应当还是会来。”
肖将军去后,这世上与他有牵绊的人又少了一个。
他回避这么久,哪怕知道十之八|九总是不好,终归要有个结果。
“锦锦,”沈裕埋在脖颈间,嗅着她身上的幽香,声音也因此显得沉闷,“你告诉我……”
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有些痒,带起一片酥麻。
容锦微微侧头,疑惑道:“什么?”
沈裕将她困在怀中,也不知是在要她承认,还是说服自己:“我做得没错。”
容锦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我并不知你做了什么。”
违心的话说了也是敷衍,连虚假的慰藉都算不上,沈裕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
“他盼着弟子能为贤臣、为君子,如师兄那般,”沈裕顿了顿,“……我辜负了他的期待。”
再深一层的阴谋算计,沈裕并没提。
他心底最深处藏着不愿承认的惶然,担心容锦知晓后也会翻脸,如师父那般指责,鄙夷。
容锦推着他的肩,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若有所思道:“你后悔吗?”
“……不。”
“若重来一次,你还会如此吗?”
“会。”
“既是如此,又何须我来说什么呢?”
容锦跽坐在柔软的绒毯上,微微仰头,见沈裕眉眼间尽是倦意,却又固执地看着她,仿佛非要从她这里听到些什么才肯罢休。
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心绪起伏,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明明掌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时看起来却像是易碎的瓷器。
容锦想了想,轻声细语道:“我从前替人抄书时,曾见圣人有言,‘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你问心无愧就是,不必问人。”
容锦跟在沈裕身边许久,冷眼旁观,知他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但也见他一肩挑起重担,拿心血煎熬,换来江南的逐渐平稳。
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如人饮水,并不是她能下论断的。
“知我罪我……”沈裕咳得撕心裂肺,清俊如画的脸上却浮现些许笑意,似自嘲,又似释然。
他抚平容锦蜷着的手,修长的手指嵌入她柔软的指缝,十指交握,再开口时带着些许抱怨:“你怎么这样心硬,连哄骗我都不肯。”
喑哑的声音在这夜色之中显得有些缱绻,似是情人间亲昵的低语。
容锦哭笑不得,将狐裘覆在了他膝上,柔声安抚道:“你累了,还是先歇歇吧。”
第75章
小镇上没有客栈,离开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在容锦的坚持之下,沈裕终于肯闭上眼。
只是车上分明放着引枕,他却不用,偏要倚在她身上歇息,腻歪得有些过分。
容锦看着他满脸倦意,眼下都有了抹青痕,到底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由着他去了。
沈裕临行前虽已经交代了吕嘉、沈衡等人,但依旧放心不下,也恐迟则生变,见过肖老将军后吩咐的是直接回湖州。
容锦初时并未反对,及至觑着他气色不大对,抬手在他额上探了探,只觉手背接触的肌肤透着反常的热度。
容锦慌了一瞬,但旋即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推了推沈裕的肩,提醒道:“你发热了。”
沈裕向来警醒,就算是在睡梦之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很快警醒。但这回格外迟钝,等到容锦又提醒一回,才勉强撩起眼皮。
也不知是神志不清,还是说惯了,下意识道:“无妨……”
容锦:“……”
她情知与沈裕说不通,倾身敲了敲车厢,问驾车的那侍卫:“最近可供歇息的落脚处是哪里?”
驾车的侍卫对宣州一带再熟悉不过,勒紧了缰绳,立时道:“这时辰城门怕是已经关了,再过十里有一处驿站。”
容锦以手覆在沈裕额上,稍一犹豫,出声道:“往驿站去。”
沈裕感受着额上冰凉的触感,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有些艰难地叹了口气。
这样长途奔波劳累,寻常人都未必受得了,他全靠着一股心劲撑着,见过肖望野之后那口气松下来,也就难免如此。
“好在离罗塘镇还不算远,若是明日不好,就遣人去找荀大夫过来……”容锦盘算着,才要挪开手,就被沈裕搭着压了回去。
“热。”他低声呢喃了句,音调虚弱,仿佛要化在这浓稠的夜色之中。
容锦掌心贴着他温热的脸颊,只觉着像是捧了块暖玉,触手生温。
侍卫经武得了吩咐,快马加鞭驾车驶往驿站。
驿站空落落的,门上高悬着两盏红灯笼,随寒风微微晃动,在这森然夜色之中莫名透出几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