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袖下的手微微攥紧,抬眼看向这位曾经授他武艺、教他处世的师父,沉默不语。
他看起来平静如水,那双漆黑的眼,犹如深不可测的幽潭,不见悲喜。
模样与当年并无的太大区别,可透过这张脸、这双眼,肖望野再难想起从前那个张扬、又意气风发的小徒弟。
胸腔之中隐隐作疼,他眉头拧得愈发紧,额上的纹路如刀刻一般。
除却愤怒,话音里添了些悲凉:“你能言善辩,如今怎么就成了哑巴?”
他责问沈裕时,心底未尝没有一丝期待,盼他能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沈裕却以沉默变相认下了此事。
“是非对错各有评说,”沈裕低声道,“我无可辩驳。”
“你!”肖望野一见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就来气,恨恨地锤了下床榻,质问道,“你分明早就知道江南水患严重,也了解秦知彦无能,却不加阻拦,由着圣上任性而为。等到一发不可收拾,再出面揽江南大权……”
“我所说这些,可曾冤了你?!”
肖望野三言两语将种种算计抖落出来,怒不可遏,似是牵动伤处,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自湖阳日夜兼程赶来,沈裕这一路上都没合多久的眼,腿上的伤也恶化不少,但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
他舔了舔齿尖,尽可能平静地解释道:“我曾向举荐过有能之人,只是圣上对我多有猜疑,又有心提拔母族秦氏,做主定下秦知彦主管赈灾事宜。”
他若铁了心阻拦,倒也未必不能成,可这只会愈发招致萧平衍的不满。
何必呢?
这天下姓萧,萧平衍自己都将其当做儿戏,难道指望旁人呕心沥血?
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点心思并未宣之于口,但肖望野还是看明白了,抬手遮了遮眼,脸上悲凉之意愈重:“那百姓呢?生民在水火之中煎熬,你就真能袖手旁观?我从前,难道就是这么教你的?”
这半年来,水患、流寇、饥荒轮番折磨着百姓,因此丧命的不知凡几。
他们命如草芥、如浮萍,大难临头时盼着京城能拨来救济,也盼着神佛能怜悯,可实则从生到死,仿佛都无人在意。
沈裕那仿佛罩了层精致假面的平静面容,终于浮现裂纹,因着几句质问,屈膝跪在了病榻前。
此时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相”,而是如当年一般,是肖望野犯了错乖乖请罪的小徒弟。
“圣上诚然是有不足之处,可为人臣,又岂能高高挂起?”肖望野艰难地喘了口气,“你将权术置于生民之上,是已入歧途……”
肖望野出身贫寒,偶然得先帝赏识、提拔,才有了后来种种。
他是顶天立地的栋梁,坦坦荡荡,心中想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哪怕真为山河社稷捐躯,只求问心无愧。
常人到了他面前,仿佛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可萧平衍不是先帝,无论是才能眼界,亦或是度量,皆不能相提并论。
沈裕做不到死谏,也并不想玉石俱焚。
他得先送一些人上路,自己才能安心。
沈裕跪在那里,垂着眼,脊背却依旧挺直,乍一看像是认真听话受教的弟子,可肖望野能看出来,他骨子里却并非如此。
年岁如刀,刻下了重重的痕迹,终归是回不到当年那块璞玉了。
心绪起伏过后,他脸上的气色归于灰败,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早知今日……”
若早知今日,当年不如不收他这个徒弟。
肖望野没有说下去,但沈裕还是领会了他的未尽之意,俯首磕了个头。
肖老将军盼着,他能长成栋梁之材,能挽狂澜于既倒。可他不是扶大厦于将倾的人,而是——
要将它付之一炬的人。
第74章
在来时的路上,沈裕几乎未曾合眼,心中反复预想着可能会发生的情形。
沈裕对自己这位师父的情形再了解不过,故而设想的结果大都不好,但心底总是抱了一丝期待,兴许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得到谅解。
又或者,哪怕是粉饰出来的平和也好。
毕竟这兴许就是师徒间最后一面。
可事实证明,人是不该怀揣非分之想的。
他这两年有意无意地回避,到如今,悬在头顶的利剑还是落了下来。
沈裕郑重其事地在病榻前磕了头,随后不再叨扰,按着冰冷的地板起身,因牵动了髌骨的伤,离开的脚步显得有些狼狈。
这院落虽不算大,但“五脏俱全”,收拾得整整齐齐。
墙根下甚至种了一排小葱似的菜,为这冬日添了一抹翠色,只是昨夜经了霜雪,看起来难免蔫吧。
沈裕在院中站了片刻,这才往偏房去。
就这么会儿功夫,也不知是聊了些什么,庄氏再看容锦的目光已不似初时那般微妙,一派和蔼,倒像是看自家的小辈一样。
容锦是有这样的本事,沈裕深有体会。
她模样生得温柔,有心哄人的时候嘴也甜,是一等一妥帖的人,再讨喜不过。
沈裕的目光不自觉地温柔了些,扯了扯嘴角,将先前的情绪悉数遮掩起来,点了点她手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瓷小罐:“这是什么?”
“是先前早些时候自家收的槐花蜜,”庄氏打量着沈裕的神情,却并没从他脸上看出个所以然,又道,“小锦同我提起,说你还记挂着你师父从前提的旧事……只可惜眼下不是槐花开的时节,只能将这罐子蜂蜜给你尝尝了。”
沈裕微微一笑,谢道:“多谢师娘。”
庄氏看了眼天色,恍然道:“都这时辰了,你们还没用饭吧?我去……”
“师娘不必费神了,”沈裕打断了她,若无其事地温声道,“我也还有旁的事情,就不多做打扰了。”
他虽没提,但庄氏还是回过味——
师徒二人怕是没谈拢。
这两年为着沈裕的事,庄氏也曾明里暗里劝过。
她从前是看着沈裕长大的,极喜欢这个小徒弟,想他生生受了这么多罪,又没了爹娘兄长,实在是天可怜见的。
可肖望野只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脾气拗得很,无法接受自己悉心教出来的弟子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纵使到了这种时候,依旧不肯留出几分温情。
庄氏尚不知如何是好时,沈裕开口道:“晚些时候,会有大夫上门来,他姓荀,年纪虽不算大,但却是太医署那位荀太医令的嫡传,兴许能有些用处。”
“先前那些药,也是你送的吧……”庄氏神色复杂。
送药的人虽打着齐钺的名义,可那些药材各个名贵得很,且不说齐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只其中那一根老参,怕是就能抵得过他一年的俸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