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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28)

我滑落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四肢,试着闭上眼睛。他到底想要我怎么样?看不见,听不到,没有气味,无法触碰、磁场远离……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感知觉的联系,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我用手臂压住前额,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好像睡着了。我知道自己身处梦境,在地球上以人类身份生活以来的无数画面,像不断按下快门的摄象机镜头一样从我眼前飞掠而过,我被凌乱不堪的光与影的画面碎片包围,它们无处不在,无论朝什么方向伸出手都能触摸到它们冰凉、温暖或是灼热的温度。我辨认不出方位,只能任凭直觉奔跑,可是无论如何奔跑,它们都如影随形……我像撕扯纸片一样撕碎它们,像砸破镜面一样打烂它们,这些是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只有彻底消灭它们,才能在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空间中,找到出口的亮光……

有一片流动的画面飘落在我眼前。

何远飞看着我的黑眼睛里第一次泛出了亮光,像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耀石。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明朗,坚定,仿佛要穿越一千万光年的宇宙空间,朝我伸过来——

“做我的翅膀吧,明昊,我们一起飞,飞到天上去。”

我狠狠扯过它,毫不犹豫地撕成两半——

犹如一瞬间的心电念转,一个想法凭空降临在我的大脑,来无影踪。我及时抓住了它,一个来自四维空间的预兆!

我惊醒过来,在沙发上腾地坐起身。

我知道何远飞在那里了!

就像无限循环的梅比斯之环,无始无终,因为它的开端即是结尾!这个怪圈多么像某种无法抗拒的宇宙规律,超新星膨胀成红巨星,一场震天动地的大爆炸,而后在废墟上又重新诞生一颗新星;人从某个地点出发,绕了一大圈,最终又要回到这个地点来!

我急急奔向机场,何远飞的私人飞机正停驻在那里。

还有十七个半小时。

我还来得及,在光帆航天器升空之前赶回休斯顿航天中心,找到何远飞!

休斯顿的夜阴霾密布,黑沉沉的云层遮蔽了整片星空,高空气流像粘稠的胶水,艰难地流动着,气压低得令人喘不过起来。

我向休斯顿发送了紧急迫降信号,获准之后降落在跑道上。向联络员丢下一句机械故障,躲到机场角落去,拨打何远飞的手机。

几声等待音后,手机接通了,我深吸口气按捺住满胸怒火,“你在哪里?”

对方愉快地轻笑了一声,“亲爱的,想我了吗?我也想你。”

“别说废话,我的东西在哪里?”

“你第一次主动找我,就为了那个东西?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有。”我冷冷地说,“马上还给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对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来主楼顶层平台吧,这件事必须做个了结,我等你……”

我“啪”地合上手机,朝灯火通明的大楼走去。

头顶的夜空乌云低垂,阴沉沉的没有半点亮光,大气中充满潮湿的水汽,密云不雨。

第20章 乙醇嗜好者

利用从Z的实验室弄到的ID卡,我通行无阻地来到顶层天台。

一推开门,就看见背倚在栏杆上的何远飞。藏青色的西装,两手抄在裤兜里,长腿略微交叉地放在一起,烟头红色的一点光忽明忽黯地亮着。我记得他平时很少抽烟。他神情专注地看我,四面投射过来的灯火余光中,漆黑的瞳孔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他的目光骄傲而沉静,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似的悲壮意味。

“把东西还给我。”我抢先开口,打破笼罩在我们之间的怪异气氛,它比现在低气压的沉闷天气更令人感觉不快。

他松开口中的半支烟,用鞋底碾得粉碎,“你还是那样,说话像刀切似的生冷,没有多余字眼。以前我以为你不擅言辞,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是对交谈的对象不屑一顾——对我,以及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对语言这种交流方式。”

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有接他的话茬。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不能再浪费在没有意义的言谈上,我希望他快点把想说的说完,然后提条件,做交易。

他似乎也不指望我做出什么回应,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其实我很早就产生怀疑了,直到Z来访时吐露了那个关键的字眼,就像揭去遮蔽其上的最后一张幕布,把完整的真相呈现在我面前。——你收集金钱,但看它们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废纸,因为10亿美金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艘航天器的交换品,连工具都谈不上。这块金属才是你真正在乎的东西,听到‘空间跳跃’这个词的瞬间,我明白了你为什么称它‘弹簧’,确实很形象,这不正是科幻小说中所谓的‘虫洞’吗,在宇宙空间的结构中用强大的动力撕开一个裂缝,将相隔遥远却相互关联的两个点连接起来,让飞船以光速从中通过到达目的地!”

“那么你是谁,你想要做什么,——关于你的真实身份,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想去知道。因为我无法确定是否能面对这样的打击,于是我下意识地采取了自私的自保办法。是的,完全可以说是自私,一相情愿地将人类的情感倾注在你身上,利用你所寄生的人类身体产生的微薄影响强迫你接受和回应,甚至潜意识中希望你就是‘裴明昊’!你说的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我爱的不是这副身体,甚至不是‘裴明昊’这个人,我爱的是你’,但我却没有勇气接受真实的你。那一天你说要让我看你的本体,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仓皇和恐惧。我对你的爱首先是建立在被我否定了的、‘裴明昊’身体的基础之上,因为眼睛看到的是人类,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不同的物种!”

他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似的,发出一声疲倦虚弱的叹息。

我依旧沉默,面无表情的沉默。

他的黑眼睛像是混合着逼迫与哀求紧盯着我,“……明昊,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就不能对我说说话吗?哪怕短短的几句也好!哪怕是指责、咒骂,冲过来揍我也好!”

“你是不是需要听点什么,才能安慰此时失望的心情?如果是的话,抱歉我没有时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人类的声音可以冰冷到这个地步。我实在厌倦极了这些反复无常的人类情绪,就像这个男人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以前是企图捆住我手脚的障碍,如今那条绳索反过来束缚了他自己。

我冷眼看他,忽然露出一丝轻柔的微笑,“请你把东西还给我——然后,所有的矛盾都会彻底消失,你将永远不必忍受这种痛苦挣扎。来,把它给我……”

如同被什么蛊惑了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金属筒,缓缓地递出,神情痛楚而茫然。我凝视着追逐了多年、如今近在眼前的渴望,平静地接了过来。——我以为这会让我产生喜悦感,或者是一些欣慰,哪怕只是松口气——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大脑里一片宁寂,死水不波般,平静得令人发怵!这表示什么?我已经彻底摆脱那些复杂至极、烦不胜烦的人类情感了吗,就像被硬生生扯断的电线一样,可是连一簇微弱的火花都没有爆出来?这种反应并不糟糕,但却让我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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