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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略楼纪事(22)

韩异脸上笑渐渐消失了,手里杯子越捏越紧,那表情越发扭曲。肖遥忍笑忍得脸都皱起来,抬手帮韩异遮了眼,声音憋得都有些变形,道,“养得……挺好的。”

“闭,嘴。”韩异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推开他的手,摔了杯子,跳起来冲到护栏那去,刚要开口去呵斥,悠扬的笛声已经起来了。

总算没真的把曲儿给忘了。

韩武站边上汗岑岑地偷偷看着韩异忽绿忽蓝的脸色,他是没那胆子学肖遥把憋笑露在脸上,只是这场面也实在是太折腾神经,他是肩膀都忍得微微发起抖来。

大爷的,噗哈哈哈……从没看见主子这么吃鳖的表情!

幸好韩文没来,否则就算他疯疯呆呆,只怕也要给十七气得吐出血来。他可呕心沥血教了半年啊。

曲是韩文新编,曲名《倾心》,描绘的是一段情絮暗生,自无生有。曲调由低至高,由缓至急,一路都是上爬的调子。本就是极好的曲,加上十七在韩文手底下断续也学了那么长日子,已经得了他九分真传,这一曲吹出来也还算好听,不说绕梁三日不绝,至少也能搔痒人心,引人叫叫好了。

只要他吹出来就好,吹完就好,韬略楼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这边韬略楼的众人心悬嗓子眼的担心又出状况,那边十七一脸茫然地吹呀吹呀,努力吹呀吹呀吹呀,终于一曲终了,放了笛子,冲周边一笑。

全场人于是一边继续淌鼻血一边叫好鼓掌。

韬略楼的人都已经汗湿了全身。

司仪咳了一声,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挥了挥止了下面上面的声音,接着又大声道,“现在是——尚其楼其小花。”

其小花便抱着琴盈盈一弯腰。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抬起来笑靥如花,下头人也都应景地抽了口气。

他俩个往台上一站,一对壁人似的,此花开过百花谢,只怕从此以后,众人眼中再无美人了。

其小花礼完了,随即抱琴一个旋身,红裙飘扬,席地而坐,裙角铺了个完美的圆,更衬得当中的她人比花娇。

她将琴半斜,一头抵腿,一头抵肩,嫩葱似的十指纤纤,一上一下按在那根单弦上,涂了红蔻的指甲便和血色琴弦融在一起一般。

接着略偏了头,指下一掠。

铮。

她扬了首轻唱一字,“其——”

音清扬,似丝绸片片抖开般顺滑,冥冥中仿佛声音也散出股可感知的清幽之气,将柔绵与锐利全数糅合至一起,霎时袭了全场,刹那间醉了人心。杀人生生不见血。

场中再次寂寥无声,所有人都定住了,仿佛全身器官都被割去,只余了耳朵还鲜活鲜活长在那里,为听这一曲。

其小花顿了一顿,指尖再次起掠,红唇也随之轻启发声。

她唱了一曲所有人都不知名的歌,不知谁编曲,不知谁写词。词是古音,除了一开头的其字,没人再听得懂一字,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其”音是否就是其字。她的声音,丝绸锦帛,宛若天籁,一字一字勾了魂去。她的琴音,音色特别,铮铮鸣鸣,声声动情,仅仅一根弦被她拉出不知总数的多个调,或轻柔或妩媚。

一曲终了,琴弦犹震。其小花略顿了顿,站起身来,冲场下悄无声息的人群又弯了弯腰。

人群今晚实在是寂静了太多次。大家都在那曲的余韵里出不来。待其小花直了腰起来,启唇说了句,“献丑了。”那下头人才都活过来,没有人叫好,因为嗓子在这时已经失了言语,在她面前羞于亮色,只余掌声动天动地。

“哎……”韩武低叫了一声,一方面叹其小花这曲实在太高超,另一方面又替十七惋惜,这下鹿死谁手,还真不确定了。

韩异脸上一片阴郁,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紧。

其小花弯唇一笑,这一场她显然赢了。这韬略楼的公子,仅仅是容貌过人,真才实料实在是差得太远。

她这样想着,偏头去看了十七一眼,却给吓得身子一颤。

十七正看着她怀中的古琴。那表情实在是形容不出的可怕,面无表情的、甚至连血色都没有的脸,原本微翘的红唇,此刻竟灰得有些发黑,狭长的眉微皱着,额间隐约带黑色。刚才还迷茫芒惑人的狐狸眼,此时竟带了浓浓的狠色,眼光仿佛两根带毒的刺,直勾勾插在她身上。

其小花只觉得全身的血通通冷透了,直往脚下倒流,身体仿佛动弹不得,几乎控制不住尖叫。

谁说美人生气起来也好看得□,这明明就是噬人的厉鬼!

十七突然受不住的闷哼了一声,踉跄着退后几步,弯下身捂住了自己的头。

“啊……”其小花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脸又变得一片惨白。

岂料她刚叫出一个字,面前人影一闪,完全看不出动作的,十七已经掠到她身旁,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脸上还是痛色,似乎头里有什么东西在炸裂似的,一边喘着气,一边抢了其小花手里的琴去,退后一步,席地一坐。

他似其小花刚才一般,将琴身一头抵在大腿上,一头靠肩,修长手指往上一按。

铮!

他自己听得这声,又似被雷劈中似的浑身一颤,从喉咙里低吼出一声来。“啊……”

场中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在下头议论着。

韩异面色一冷,转身便往看台的梯子那里走,要下去看看状况,韬略楼其他人也赶紧跟了下去。

司仪倒是个善救场的人,一见十七抢了其小花的琴,又做个抚琴的动作,提了嗓子就喊,“最后的加赛!现在是韬略楼韩十七——”

十七头低垂着,司仪那一声过后,他也没什么动静,只全身都筛糠似的颤抖起来,颤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了。头还继续埋着,手却动了起来。

铮,铮铮铮铮铮!

他手下十指翻飞,招招用劲非常,仿佛向那琴弦里注了一口狠绝的气进去,琴声力马扬了起来,而且声音极大,声震全场。

铮!铮!铮!铮!

他弹的居然是其小花那曲子,只是快了些。但听起来就仿佛两人先后手中并不是同一张琴,先后所弹也并不是同一首曲。

与其小花琴音的轻幻妩媚相比,他手指移动的速度比前者快了三倍有余,整个调子急急促促匆匆,琴音仿佛一把泣血的刀,声声剖心剖骨,若折翼之鹰崖间悲鸣,若断腿之狼谷底嘶吼。

仿佛一道气刃从琴中喷薄而出,剖开空气在场中横冲直撞,直逼得耳膜轰鸣,人心颤动,一时间悲壮之意如海般汹涌,冲卷得场中听客心跳如雷、血液沸腾,像被生生打碎了魂魄,连骨头都裂成一片一片一片,融在这凄厉琴音里了。

要多深的悲愤才能写出这一曲,只有那同样心中凄苦无处发泄的人,才能体会出这里头深深的孤独寂寞,这逼疯了人的空白苍茫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