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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风流(36)

“谁订的披萨?请签收,五份12英寸披萨,一共89元50分,这是小票。”他例行公事地说着,将一摞披萨盒搁在杂物狼藉的桌面上。

一个连后脑勺上都是刺青的大高个儿走过来拿起披萨,一盒一盒丢给同伴,然后坐回沙发上,掏出一片大嚼。

雷珀孤零零地站在地板中间,在无人理睬的冷遇中提高声量又问了一句:“哪位负责签收付款?”

依然没人搭理。他四下顾盼,在墙边破裂的全身镜中看见自己的身影:戴着一顶鲜红色的鸭舌帽,穿着红白条纹的披萨店制服,胸口印着一个歪着嘴竖起大拇指的LOGO。

妈逼的简直傻透了……他不忍目睹地别过脸,心怀隐怒又喊了声:“叫了餐总得有人付款吧?”

之前那个大高个子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蛮横之色说:“还不走?等着挨揍吗?”

“你们还没付款。”努力工作的前罪犯坚持道,“买东西就该付款,你们不能吃霸王餐。”

大高个子像听到个滑稽的笑话,咔咔地笑起来,“嗨,伙计们,听见了吗?他叫我们付钱!告诉他,我们订了这么久的餐,什么时候付过钱?”

雷珀一听就明白了,这伙人就是故意吃霸王餐,很有可能就是当地的黑帮团伙成员。如果他之前知道内情,就绝对不会接那个电话号码——可恨的是那些知晓内情的披萨店同事,明明知道他值夜班,却没有一个人提醒他。

……这些混蛋!他恨恨地想,正打算转身离开,沙发上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一个留披肩发的男人从扶手边探出头,猥亵的眼神蛇信一样从他脸上舔过,“想要钱吗?没问题,过来陪哥几个玩玩,小白脸儿。”

雷珀清晰地听见脑海中的某种声响,仿佛一根紧绷的弓弦铿然断裂。他猛地操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金属烟灰缸,准头惊人地朝那个男人的脑袋凌空砸去。

惨叫声中血花四溅。

整个房间惊肃了三秒,然后愤怒地沸腾起来。至少有四个男人同时向他冲过来,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扑面而至。

对于如何单打独斗,以及在被围殴时以最小的代价保护自己重挫对方,雷珀的整个前半生都在实践这项课题。监狱里度过的十四年,又为这个技能刷了不少升级经验值,以至于他在公共浴室的墙面与铁管上砸破别人脑袋时,手法越来越娴熟。

他一边奋力回击不落下风,一边迅速朝出口撤离。

但对方人数太多,且都是惯打群架的好手,他渐渐有些力不能支,被一个偷袭的扫堂腿绊倒在地。

拳脚像雨点一样招呼上来,雷珀在满身的疼痛中极力挣扎,挥舞的左手无意间在橱柜与地板间的缝隙里,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熟悉的形状、熟悉的质感。

——那是一柄手枪。

沉甸甸的枪身,一入手就知道弹匣饱满。无暇思考为什么这柄手枪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手边,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手指搭上扳机……

只要一个翻身,扣动食指,接连几个点射,就能轻松搞掉周围这些袭击者,然后趁着夜色溜之大吉,回店里消掉电话中的来电号码储存与电脑上的点餐记录。等到警方发现追查起来,十有八九会以为是黑帮之间的火拼仇杀——在这个以街头暴力著称的街区,这种械斗事件司空见惯,每隔几周都要发生一两起。

就在雷珀打定主意,即将动手杀人时,那股割裂一般的剧痛再次来袭——这回是握枪的左臂!尽管全身上下都在殴打中作痛,但这股裂痛却丝毫没有被混淆,依然尖锐得锥心刺骨,其他疼痛与它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雷珀因此疼得头皮发麻、浑身肌肉颤抖,枪柄从指间掉落。他吃力地用右手扯开衣袖,果然在左小臂的皮肤上,看见清晰浮现的黑色诡迹,摆列成并不美观的纹路——那依然是一个单词,restrain,克制。

“克制”……好极了,又要逼我向这些王八蛋、向这个污七八糟的社会妥协!他忿然而不满地想,妈的谁管这什么见鬼玩意儿!上帝的旨意也好、魔鬼的恶作剧也罢,谁也不能控制他的思想、磨去他的棱角,把他削凿成老实安分的圆润形状!

他不顾疼痛再度去摸枪。但那股冥冥中的强大力量轻易打败了他,摧枯拉朽般,从内而外将他的意志彻底击垮。他在极度疼痛中放弃了那柄枪,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做出昏迷的模样。

“——他昏过去了。”一个殴打者发现。

“差不多了,教训一下就行,没必要把人弄死。”另一个人说。

额头被烟灰缸砸出个血坑的男人捂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龇牙咧嘴地恨声道:“弄死太便宜他了!老子要好好收拾收拾他!”

施暴者们放松着酸痛的肌肉,有几个也受了伤,在抽屉里翻找药品。雷珀像口破麻袋倒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板上,忍痛盘算着怎么脱身。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有规律的节奏,似乎是含着某种深意的暗号。

大高个子愣了一下,手放在腰侧匕首上,低声问:“谁?”

“本杰明·富兰克林。”门外的人说。

——百元钞票上的头像,没人不会对这个秃着半边脑门的老男人动心。大高个子犹豫了一下,谨慎地回答:“今晚打烊了。”

“噢不,伙计,别这样,”门外人用一种急切且哀求的口吻说,“救人如救火,你知道的,那劲头上来比死还难受。”

大高个子继续踌躇。

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加价10%?我要挺大的量。”

“……30%,不还价。”大高个子下定决心道。

对方沉默片刻,仿佛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妥协道:“成交。”

门被打开,两个穿着嘻哈风格的年轻男人走进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顺利而迅速地完成,两人带着一大包白色粉末离开。

两分钟后,卖方甚至还来不及收纳到手的钞票,门外的高喝声炸雷般响起:“A市警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开门!”

一屋子的男人惊慌失措地对视,朝各个隐秘出口四散奔逃。破锁的枪声响起,木门随即被踹飞,轰然倒地,一队市警蜂拥而入,打头的赫然就是刚才做交易的两名买方。

“这里有个伤者,好像是个送餐的。”装死的雷珀被两名警察搀扶起来,送上担架,在无数闪烁不停的车顶警灯中,他终于体会到了手臂上那个词的真谛。

克制。

刚才他若是骤然发难,诚然能枪杀掉至少一大半的黑帮分子,但也绝对逃脱不了缉毒警早已布下的埋伏网,届时,不说故意杀人,一个防卫过当、过失杀人的罪名铁定跑不了……

雷珀在摇晃的救护车车厢内举起左臂,皮肤上的黑色诡迹连同疼痛一起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生平第一次,他从心底深深感激上帝。在童年被监护亲属虐待时,祂没有降下怜悯,青春期走上歧途时,祂依然没有指明道路;而现在,在他历经磨难出狱之后,祂终于像个忙碌且迟钝的父亲忽然关注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在即将掉下悬崖的最后一步,用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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