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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狸(50)

话音落地,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疑问之声。

但在惊疑之后,开始渐渐有人道。

“这薛三郎善养犬,他在城外养的犬可不止一两条!”

“对了,我也记起来了,去岁他养的狗,还因为咬死了一个进京寻亲的老婆婆,因此闹过一阵,却没了下文。”

“这黑犬我好似见薛三郎牵过,是他的狗,可是... ...他缘何让此狗咬死杜老先生?”

人群里疑问一起,薛繁冷汗淋漓,满眼焦急地向东方炜看去。

东方炜低声冷哼,不耐地瞥了薛繁一眼,但却开口问向了钟鹤青。

“钟少卿,这东京城里养狗的人多了,狗惹出祸事的也多了,少卿怎么就认定薛繁是杀人的凶手,他能有什么必要杀死那私塾先生?总不能只凭他是此狗主人,便断定他是凶手吧?”

“那自然不能。”

钟鹤青回应了他的问题,但他并没有直接讲出什么,反而问了薛繁一个问题。

“去岁秋闱,薛三郎中了举人。怎么中举的薛三郎应该很清楚吧?”

他突然提及了薛繁举业之事,话锋陡转,人群皆有些迷惑。

刑场上的一众官员也定睛看了过来。

钟鹤青却只看着脸色忽然青白不定的薛繁,薛繁额头上的汗珠如雨落下。

他强撑着道。

“那自然是考中的,我秋闱应试考中的!”

“是吗?”钟鹤青轻轻一笑,“到底是怎么中的举,你自己最清楚,当然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你没想到,这件事情杜老先生却知道了。”

这话说完,落到了杜老先生身上,薛繁就好似被人捏住了口鼻,呼吸都粗重又滞缓起来。

钟鹤青看着他的模样,目露鄙夷。

如果不是薛繁自己露出马脚,那么他和杜老先生间沉寂了十多年前的关系,未必能被大理寺挖上来。

他看这薛繁,看着这个遍身绫罗的富贵举人。

杜老先生去世后,他一直没有露面,而杜家是住在外城平角坊的穷苦人家,薛繁薛三郎却是内城里坐拥大宅的贵人。

如果不是大理寺要放了犬妖的流言漫天,谁会联想得到两方的关系呢?

钟鹤青极淡地笑了一声。

“你也是杜老先生的学生吧?”

问话一出,薛繁的眼瞳就惊惧地颤抖起来。

钟鹤青却没有在给他缓和的时间。

“你也是杜老先生的学生,不仅如此,十多年前,还是杜老先生亲自给你开蒙。”

他看着眼前的东京贵人,“那会你随母改嫁,在继父手下讨生活,杜老先生在码头发现了你。他看出你是读书的种子,费了好些工夫将你从码头带了出来。

“是他带你离开干苦力的码头,把你从你继父的鞭子下救出来,是他不收束脩地教导着你读书,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你赶考,是他日夜勉力你读书,助你三年就中了秀才。

过往的一切好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一样,薛繁都快记不起来了。

他只听见那大理寺少卿道。

“你中秀才那日,杜老先生从树下挖了珍藏多年的酒,拉着你喝得醉醺醺的,他勉力你一定要好好进学,说你一定会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门生... ...”

最得意的门生。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那会杜老头还在老家教书,学生都是连纸笔都买不起的穷人,他中了秀才,老头是很高兴的,毕竟那么多学生里面,连秀才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像他这样,三年就中了秀才的人。

但老头穷得连好酒都买不起,却说三年前带他读书的那一年,在树下埋了一坛酒,当时就想着等他中了秀才挖出来喝,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喝了。

那天老头喝得醉的不行,拉着他看了他许久,一双眼中流下了两滴清泪。

“我教了半辈子书,老天爷终于让我碰到了天生的读书苗子。你可要好好读下去,定是我这乡野教书匠,这辈子最得意的门生了!”

... ...

忆起好似上辈子的往事,薛繁恍了一恍。

可他却突然又被问了过来。

钟鹤青看着他。

“薛繁,你这个他最得意的门生做了什么呢?”

薛繁抬起头,听见那钟少卿替他道。

“你中了秀才之后,确实又苦学了三年,但在第一次的秋闱里名落孙山,老先生说这没什么的,一举中第的才有几人,大多数人都是三年又三年,又三年。但你薛繁却耐不住了,嘴里虽然应着他,心思却开始活泛起来,你觉得杜老先生教不了你了,好在老先生也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怕耽误了你,所以他给早就不联系的故人写信,贴上脸面荐你去大的书院读书,又给了你一笔读书的钱。”

钟鹤青说着,看了旁边的杜秀才一眼,“因为这笔钱,一样在举业的儿子还跟他生了嫌隙,可杜秀才到底也不能怎样,以至于那年父子二人只能一边给人抄书,一边维持家中的开销。”

他说到这个,杜秀才眼下微红。

钟鹤青却一转头又问到了薛繁身上。

“你呢薛繁?你拿着杜家的钱做什么去了?打着以文会友的名义花天酒地,流连烟花之所夜不归宿,被书院连番训斥几近撵出门去,是吗?”

话音未落,薛繁忽得挣了起来,他想站起但又被左右衙役压住,他大声反驳。

“你懂什么?!我是什么出身,书院里其他人是什么出身?我若不拿钱出来请同窗、先生吃酒,谁会多看我一眼?

他说着越发恨起来。

“不过就是因为吃了几次酒,那老头竟然跑来书院训斥我!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心志不坚,枉读了许多年圣贤书!”

薛繁的恨意没有消减,他瞪着一双赤红的眼,忽的笑了。

“那我干脆不读了,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养狗!”

他当时在书院里认识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那公子喜犬,却总也养不好。

薛繁为了追捧贵公子,弃了学业日夜研究养犬之术,他本就聪慧,不过两年时间就在贵人养犬的圈子里出了名。

“钱财、女人、权利... ...哪一样不比读书强?!”

钟鹤青顺着他点头。

“是啊,所以你离开了书院,还拿了一笔钱还给杜先生,可惜先生根本不要你的钱,说只当是肉包子打了狗。你心里恨他骂了你,但又有更有权势的贵人邀你过去,你根本不及理会他,也自此开始,与你当年的启蒙先生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一个住在内城的阔气宅院内,一个居于外城的拥挤小巷间,明明都在同一座城,多年间却再没见过一次。

东京城内城、外城和城外,一十七厢一百三十四坊,生活着一百多万人,只要打定了心思不想再见,这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再见。

“但杜老先生却在不久前突然找上了你,他问去岁秋闱,早就不再读书的薛三郎,到底是怎么金榜题名的?!”

质问声铿锵入耳,震得薛繁半身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