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有狸(244)

九姬不死心,回山之阿,去云之翎,也去过威临城,她遍请名医前来,可谁都没有替钟鹤青延续寿命的法门。

时间在一日一日中,如沙中的水般迅速流失。

钟鹤青夹杂在白发中为数不多的青丝,一日少过一日。

当年贺兰亭的疯,九姬也体会了起来,她也想尽了办法,造出一个又一个阵法,试着将他的肉身固在其中,不再耗下去,也许能保住他的命。

但那些阵法之于他一个凡人总是那么难耐,每每折磨得他脸色泛青,冷汗直流。

可他从未抱怨过一句,就这么陪着她一个又一个地试过去,试到精疲力尽,试到连九姬不甘的心都跌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凡人的寿命本就不多,我只是想和他过上凡人的几十年而已,怎么连这都不行?”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姐... ...六哥、七哥。

老天已经在她眼前夺走了这么多人,每一个人、每一次,都在生生挖走她的心,如今,老天连她的凡人夫君都要抢走了。

她问双姒这个问题的答案。

双姒没有答案,她不停地抹着眼泪,替自己抹掉,也想替九姬抹掉。

可谁的都没能抹掉。

双姒抽泣着将妹妹抱在怀里。

“小九,世事无常,若是注定留不住,最后的这些日子就好好过吧。”

至少不要让钟鹤青在陪她反复尝试中,疲惫而痛苦地离开。

... ...

许是各种阵法太过难熬,又或者钟鹤青的身子确实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每日沉睡的时间都比从前长了不少。

到了近午时,钟鹤青才慢慢睁开眼睛。

眼睛甫一睁开,他就看到了站在床边的九姬。

他料想她今日,可能又准备了阵法让他尝试,只要她想,他便陪着她试。

可她轻声开了口。

“钟鹤青,我们去樊楼吃饭吧。”

话音轻轻飘飘地落下来,男人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阿幺... ...”他忍不住唤了她的乳名。

九姬含着泪,别过了头去。

钟鹤青抬手,将她缓缓拉进怀里,抱着她,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珠。

“好,我们去樊楼吃饭,但樊楼喜庆热闹,你不要哭,好不好?”

九姬抿着唇,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嗯。”

他们开始去樊楼吃各式各样的馆子,卢高萧虽然碍着他父亲不希望他参合妖界的事,没有前来,但却通过观星打听到了消息,早早给他们在樊楼定了最好的位置。

之后他们也去了京郊跑马,九姬在马蹄下略施法术,就能让马儿飞奔而起,好似踏风而飞一般,与鸟共舞。

有时也在东京妖坊里溜达,九姬买了一双猫耳朵给钟鹤青戴在头上,弄得妖众还以为他也是狸妖,问他是不是从山之阿来;又去翡翠琼木下吃吃喝喝,累了就坐到山坡上,抱着灵饮喝着,遥遥看着两坊灯火万家的繁盛景象... ...

大理寺如今,钟鹤青实在无有精力再去了,他提了寺丞廖春坐了自己之前的右少卿的位置,将差事都交给他来主理,忙得廖春连回家吃饭都不能得闲。

倒是他的长子和长女,带着家中的小家伙们,跑去了大理寺给他送饭。

九姬和钟鹤青在路边遇到的时候,九姬忍不住就道了一句。

“你是不是再努努力,兴许我们一胎就能有这么多孩子。”

钟鹤青捏了她的手,让她不要再开玩笑了。

将死之人,何必再在世间留有牵挂呢?

就这样干净利落地离开,也许是对世间最好的祝愿。

... ...

没两日,权琅和怀琳大婚。

钟鹤青和九姬都是去了的,只是婚事时间太久,钟鹤青如今的身子,撑不到喜宴开始就只能先回了家中。

九姬本也不欲留下,但男人却让她去跟着热闹一番,也是给安三娘一家添喜庆的意思。

九姬见状也只能留了下来。

可这日的喜宴刚吃了没两口,便觉胃中翻江倒海,整个人都跟着眩晕了起来,她反复用妖力压制,竟然效用不佳。

安三娘连忙过来替她瞧了一番,瞧完又惊又喜。

“主上,有小殿下了!”

九姬讶然愣在当场。

... ...

府里。

观星把一只布满灰尘的旧箱子翻了出来,“郎君怎么想起这个来了?这里面的玩意说不准都被虫蛀了。”

钟鹤青没搭理他,只是自己慢慢除了灰尘,打开了那只旧箱。

箱子里没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有小孩子玩的木头玩意,是他三岁走失之前,爹娘祖父让人做给他的。

他认祖归宗之后,只听关老管事提过,却没有打开看。

今日看过去,没有一件东西被虫蛀掉,里面干干净净,爹娘一件一件都给他保存的很好。

他们曾有过孩子,但却终是失去。

可他却希望自己不要留下子女。

他什么都给不了他们,那将是没有父亲曾参与的一生。

“最好不要有,最好不要... ...”

可门却突然被人推开来。

九姬就站在门前。

“钟鹤青,我怀孕了。”

男人手里还拿着孩童耍玩的拨浪鼓。

闻言,拨浪鼓啪嗒掉落在了地上。

... ...

当天晚上,他咳出了血,一口血咳出昏迷了过去。

孙元景又找了道医前来,道医连番嘱咐。

“钟大人这般,心绪万万不可反复起伏,于身子有大碍。”

他晓得。

他如今的身子如同风中残烛,波动的心绪好似吹来的风,小小一股风,就能让他灭掉。

但是他止不住难过。

他仰头躺在床上,放空着气力躺着,看着帐顶眼泪自眼角滴滴滑落,心中的悲戚一浪涌上一浪。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来,活着照顾他怀了孕的娘子,活着等待他即将降生的孩子,活着与他们一起慢慢过完这一生!

可天不予寿,时不待他。

凡人终究没有办法强留下分毫。

伤势未愈就怀了身孕的他的阿幺,满脸倦色地睡在了他身侧。

钟鹤青不敢发出声音惊扰了她,他只勉力翻了身,看向她入眠的睡颜。

更声敲响了一遍又一遍,他凑着帐外透进来的些微月光静静看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他眼眶酸胀地忍不住低声道了一句。

“早知今日,我便不该... ...”

深夜中,她忽的睁开了眼睛。

“与其说往日不该,不若你多活两日!”

她紧紧绷着小脸,含怒地向他瞪过来,但双眸水光晶莹。

钟鹤青微顿。

“好。我努力,多活一日,再多活一日,我尽力多活。”

... ...

时间不多了,那便不要再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天不亮就让观星把他叫醒。

他把所有时间都尽量用起来,有了时间,哪怕多两刻钟,他都能去到书房里,给他的孩子抄写一份启蒙的字帖,留下一份可读的书单,收集两件可玩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