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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狸(243)

安三娘转头看了看房中伤痕累累的那个,有看了看满头白发的年轻郎君,鼻头莫名就有些发酸。

去岁,九姬被误伤不得已断尾离去,她那时只觉得两人再不会有什么纠缠了。

但这位少卿找上门去,反复恳求她告诉他山之阿的去路。

那时他说。

“我曾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与这天下众生都无法产生牵连,我在人潮之中,却又不在人群之内,从来都只能做个过客。直到... ...直到我也说不清哪天,我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世间产生了牵连。”

“虽然这牵连很纤细很微弱,虽然她生气了想当即斩断,但我、但我可能还想再执意强求一下,哪怕再多一下... ...”

彼时安三娘为他这份执意打动,也为这份妖凡的纠葛而担忧。

到后面,他们好不容易把所有的祸乱都平息掉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竟转眼间就到了这般田地。

那虎毒会耗掉人的寿命,眼下九姬拼了命地搏杀了琥尊,可少卿剩下来的寿命又还有多少?

她不禁道。

“若是少卿需要什么药草,只管同我说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替您寻到的。”

九姬养些日子应该就没有大碍了,她希望这位少卿也可以重拾寿命,两人再多团聚几年。

安三娘目色中带着深重的忧虑与焦灼。

钟鹤青心口说不准是甜还是涩的滋味荡开。

原来他这样的孤寡、与世间都没什么牵绊的人,也总还有人记挂着他。

“谢谢三娘,我晓得了。”

安三娘惆怅着离开了。

九姬是真的累坏了,钟鹤青走到床边,只见床上的人疲累地在锦被中变回了狸奴模样。

钟鹤青不由地伸手摩挲了她毛茸茸的小脸,她累的小呼噜打得响亮,安心地在他掌中呼呼而眠。

钟鹤青像从前一样,偷偷地捏了捏她的小爪,她没醒,只是爪子撑开了花一下。

他低头浅笑吻在她的耳边。

房中的烛火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若是就这样,就到了永远,该多好。

... ...

九姬这一口气睡到了翌日的下晌。

她看到外面日头西斜,天边隐有霞光出现,都有些分不清今夕是哪天了。

她去找了钟鹤青。

这回他在前院的书房里,同关老管事说话。

九姬在门口略等了一下,待关老管事出来,看到她连忙行礼叫“娘子”,不知怎么,她看到那上了年纪的老管事,眼睛竟有些红。

老管事离开,她推开门走进了他的书房。

“难道你训斥老管事了?老人家怎么红了眼睛?”

钟鹤青微默,又轻轻笑了笑。

他看了一觉睡醒就恢复了许多的娘子,请着她坐下,亲自给她倒了茶水来。

他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回答了她。

“老管事会这般,许是我同他说,若是我哪日去了,你也回了山之阿,这宅子就卖了捐给东京城的善堂好了。毕竟在我之后,钟家也确实没什么人了。”

他话音未落,九姬腾的站了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她道,“就算你寿数被虎毒吞了,没办法长命百岁,可再活十几二十年也是有的。眼下说这些干什么... ...”

九姬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定定看向钟鹤青。

“是不是大夫来看,说你剩下的寿命... ...不多了?”

她眼睛像被细针扎到一样,发涩地细疼了一下。

“不、不到十年了吗?”

钟鹤青也想还有十年,七年八年也好。

可是他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默然未言,九姬心头晃了一晃,她怔住。

“总不能连两三年都没有了吧?!”

男人声音很低,他尽量用最稀松平常的语调说给她。

“大概,还有三月吧。”

可他说完,九姬直接定在了当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下一息转头就要走。

“我去九洲王城,我这就去,给你寻两个厉害的大夫来!”

但她没有走出去,钟鹤青提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阿幺别去了,能看的大夫我都看过了,可能是虎毒太厉害了,又或者凡人的命太脆弱,也可能我命数如此... ...”

话没说完,九姬一下甩开了他的手。

“什么命数?!我不信命数,我就要给你找大夫!你活一年我就找一年,活一月我就找一月,活一天就找一天!一定有大夫能救得了你!”

她几乎是喊出了口。

接着便压住喉头上难忍的生涩,飞身就要离开。

只是脚下还没跃出去,身后的人哑声叫了她。

“可是阿幺,我最后剩下的这每一天,都只想和你一息一息地慢慢过完。”

他嗓音低哑到哽咽地问。

“别走好吗?”

风中吹来了即将入夜的凉气,云霞在天边绯红如绸又渐至昏暗,夕照的阳光长长地拉扯着他们的身影,将影子都拉进了墙缝里。

庭院内外寂静无声。

只有九姬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把你本就不多的寿命,一下子全部夺走?!”

她悲而怒,一掌拍断了手边的书案。

桌案折断成两半应声倒地,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也都哗哗啦啦地散落在了地上,有些碎有些折,凌乱的像钟鹤青此时的人生。

可这些凌乱他亦不在意了,他只是再次拉起了她的手。

掌心通红一片,他用拇指替她揉搓着,握在自己的掌心。

“凡人一贯脆弱,我既不是神、也不是妖、亦不想当鬼,确实只是最最寻常的凡人,寿数于凡人本就是个未定之数,阿幺不早就知道了吗?”

可九姬却摇了头。

她猛烈地摇头,拼命地摇头,使出全力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都答应过我了,要陪我长命百岁。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的眼泪再没有如此翻涌过,随着头甩得在脸上横飞。

钟鹤青心疼到了极点,眼泪亦从眼角,倏然坠落下来。

“对不起阿幺,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食了言,你别难过,别难过... ...”

他可以去死,他哪一天死掉都可以,但他不想让她有半分难过。

他抬手将他的阿幺紧紧抱在怀里,托着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

“不要哭,哪怕只剩下最后这两三个月,让我们把日子一天一天,好好过完,就很好了。”

... ...

可那天晚上,九姬还是半夜起身去了九洲王城,去找了三太子彦麟。

彦麟看到九姬身上的伤已是惊诧,听到钟鹤青的消息,又看向年轻的妖主,看到她血丝遍布的双眼,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彦麟什么都没再说,亲自走了一趟,替她寻了两位王城里医术最高的妖医。

可是延请了两位王城的妖医去了东京,替钟鹤青看了诊,最后的结果也只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