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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臣(6)

“自然是我推迟回京、又没第一时间来见你的气。”傅知弦含笑看她,并未提自己作为嫌犯被大理寺查了两天的事。

冯乐真也不觉得被查两天有什么可提的,华家死个子嗣,死也就死了,别管是意外还是谋害,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又不是背叛了本宫,一点小事,气两日就得了,还能一直气?”她懒散开口。

“那便多谢殿下了。”傅知弦右手握拳递到她面前。

冯乐真沉默一瞬,伸出手接着,待他松手后,自己掌心便多了一块桂花糖。

“在大理寺少卿桌上拿的,味道不错,你应该喜欢。”他说。

冯乐真看着手心里的桂花糖,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也给了自己一颗糖,自那以后他不管去哪,回来见她时总会带些吃食,有时是糕点,有时是果脯,有时是别的,一连多年皆是如此。

“殿下?”

冯乐真回神,抬眸与他对视:“你进宫一趟,皇帝可有向你提起修运河的事?”

上一世是他出了大理寺两天后才主动提,重来一回她偏要提前问。

傅知弦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件事,顿了顿后开口:“提了。”

“他怎么说的?”冯乐真问。

“无非是反复提及修运河对大乾有多少益处,要我回来劝殿下去说服那些反对的朝臣,不要固步自封为了一时利益,便放弃更长远的利益。”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示意马车靠路边停下,待阿叶等人守好周围后才笑问:“你打算劝本宫?”

“殿下行事周全,哪用我操心,”傅知弦说罢沉默片刻,又道,“但殿下若坚持反对,只怕皇上会记恨于你,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处处受磋磨的庸碌皇子。”

“嗯,他如今是庸碌皇帝。”冯乐真颔首。

傅知弦无奈:“总之得罪他,对你而言没什么好处。”

冯乐真平静与他对视,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上一世这番对话虽不在马车里,但内容也大差不差,只是她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有了一次经验,便知道他此刻不管是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还是真心为她的处境考虑,所言所语皆是事实。

毕竟上辈子就是因为她执意反对,运河才没修成,而指证她谋逆的那些证据的日期,也都在皇帝放弃修运河之后,可见正是这一次修运河之事的较量,才让皇帝决心对她痛下杀手。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她若聪明一点,就该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

“本宫,”冯乐真勾起唇角,眉眼间皆是肆意,“偏要得罪。”

先帝在时已经修了极好的官道,从岭南到京都,最多也就半月,路上驿站城镇应有尽有,再修运河只是多此一举。某人登基五年毫无建树,如今为了自己那点功绩,非要做这多此一举的事,劳民伤财,愚不可及。

她只要活着一日,就决不能让皇帝做出这种蠢事。

傅知弦了解她,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无奈:“殿下,您这是何必。”

“阿叶,回府。”冯乐真抬高声音。

“是。”

傅知弦只好不再言语。

马车缓缓启动,马车内再次恢复安静。

傅知弦倒了杯茶,拂袖递到她唇边:“我近来无事,殿下若是愿意,我们出门游玩几日?”

“你是想让我离开京都,暂避运河之争?”冯乐真推开杯子。

傅知弦一脸无辜:“只是想同殿下出去走走。”

“运河之事定下之前,本宫哪也不去。”冯乐真面露不悦。

傅知弦:“殿下……”

“傅知弦。”冯乐真清浅打断。

她受先帝教导,喜怒一向不行于色,能这般连名带姓唤他,已经是生气的意思。

傅知弦知道她生气了,但也不愿就此放弃,只能沉默不语,马车内一片静谧,胶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身处其中的两人面色镇定,仿佛毫无察觉。

马车一路西行,转眼便到了长公主府,正要进门之时突然一个急停,冯乐真身形一晃,下一瞬便被傅知弦护在身后。

“发生何事?”傅知弦沉声问。

“回傅大人,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在前头摔了一跤,吓着了拉车的马匹。”阿叶隔着车帘回答。

傅知弦松了口气,回眸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垂眸,直接掀开车帘便要下车,阿叶赶紧上前搀扶。下脚凳时,她随意抬眸,余光突然瞥见路边跪着的几人里,有一道竹柏般挺拔的身影,她身形一顿,突然停在了脚凳的最后一道台阶上。

“殿下?”阿叶轻声唤她。

冯乐真抬手,示意她安静。

跪着的人像其他奴仆一般,身着灰色布衣,后背消瘦挺拔,如一截竹柏藏匿于人群当中。

周围一片安静,跪着的人垂着眼眸,只勉强看得到面前的两块地砖,而在安静过后,一片华丽的裙摆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抬头。”

头顶传来她沉悦的声音,跪着的人后背倏然绷紧,片刻之后缓慢抬头,沉静干净的眉眼便暴露在她眼中。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4章

冯乐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自画了画像、又郑重交给秦婉去找了好几天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的长公主府里做仆役。

冯乐真视线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突然想起他前世来救自己时,似乎穿的也是这身,只不过当时和了血跟泥,有些瞧不出原本的样子。

而如今再见,他虽没受那些重伤,却也十分狼狈,脸上、手腕都有细碎的擦伤,裤腿也被石板地磨破,显然是摔得不轻,也不知发旧的衣裳下,还有多少伤处。

冯乐真盯着他眼角下的擦伤看了半晌,问:“本宫为何没见过你?”

他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说话,阿叶便主动解释了:“长公主府仆役三百,像这样的三等仆役,连前院都不配进,殿下没见过也是正常,今日若非车夫走了后门,殿下也看不见此人。”

原来如此。

冯乐真扬唇:“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他的声音透着紧绷,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奴才名叫陈尽安。”

“陈尽安……”冯乐真低声重复,总觉得有些熟悉。

“大胆奴才,竟敢欺瞒殿下,你分明叫陈犬,哪是什么陈尽安!”他旁边跪着的人忍不住辩驳。

冯乐真随意地扫了那人一眼,那人颤了颤,连忙趴在地上:“奴、奴才不愿听他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才不得已出言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啊,”冯乐真红唇轻启,“想起来了,这名字还是本宫所赐。”

三年前,她负责调查一起坑骗少年人做黑工的案子,他便是受害的少年之一。救出他时,他已经被关在砖窑做了半年苦力,十六岁的年纪只有十三岁的身量。

其他被救出的人要么神情痴傻,要么嚎啕崩溃,唯有他只是沉默,一双眼睛却是平静,显然并未被漫长的折磨毁掉心性。小小年纪便坚韧如此,她当时就生了兴趣,得知他父母早亡无处可去后,便让他来长公主府做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