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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6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在房子与房子的过道间摸着往前走,有时用手撑一撑两边低矮的屋檐维持平衡,脚下的地面非常不平坦,像是人为地弄出那些坑洼。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把全村都走遍了,还是没碰到一个人。我想返回村长家去,又找不到他的家了,而这些人家呢,我又不敢贸然冲进去,害怕他们将我当作强盗。我就这样立在狭窄的小道上,一只手撑着一边的茅草屋顶,打量着阴沉沉的夜空,以及夜空下怪物似的山。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刻,我想起了妈妈。如果水总是不退的话,妈妈带着四个妹妹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吃多了野果野菜,二妹昨天已经闹了一回肚子痛,疼得在地下打滚。如果水退了,我们就得重新修整房子,用竹篾编好墙,重新糊上牛屎,从远处运稻草回来铺屋顶。要是房子已被冲垮就更麻烦了。不知怎么,我想着这些事就像想着别人的事一样,我既不烦恼,也不怜悯,我感到这些事只同过去的那个我有关系,而现在这个我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长到十七岁,从未到过这种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和我说着相同的语言,但要弄懂他们的意思几乎不可能,他们内心的痛苦也会令我害怕,令我觉得世界快要大难临头了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受到一种说不清的吸引。我抱着找出路的想法而来,现在却已将"出路"的问题抛之脑后了。听了刚才那场哭丧就可以知道,山里人不对前途抱希望。想想吧,湖区的人家谁又会将鸡养在阁楼上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有一个小孩扯了扯我的衣角,是一个男孩。

"黑熊,袁伯叫你去我家帮我爷爷洗澡。"他响亮地说,"你不要用手去撑我们的屋顶,这样会把房子撑垮的。你个子这么高,一点都不好。"

小孩说他的名字叫"鸡婆",他家住在最下面快到马路的地方。他走得很快,一跳一跳的,将我甩开老远。每当我喊:"鸡婆!鸡婆!"时,他就回转来,说我"磨磨蹭蹭真讨厌"。后来我们终于到了。

我弯下腰随他钻进他那低矮的房子。我听见他划火柴,点燃了一盏很小的油灯,他说是村长嘱咐要点灯的,为了照顾我。他将那盏灯举得高高的走近一张床,我就看到了床上躺在破棉絮里的老头子。那老头正在一边呻吟一边挣扎,像一只受了伤的螳螂一样,他的孙儿耐烦地将灯盏举得高高的。有好几回,眼看他要坐起来了,但又"嘭"地一声倒在床上,于是又重新挣扎。我对鸡婆说,让我来举着灯,他去帮爷爷烧水准备洗澡。鸡婆对我的提议嗤之以鼻。

"烧什么水呀,你这个傻瓜,我们都是用冷水洗澡的。"

他爷爷又一次倒下去,绝望地大哭起来。鸡婆一声不响地举着灯。我凑上前去想扶一扶老头,鸡婆猛地一下拖住我,说我要"害死他爷爷"。我只得退回来,乖乖地在床边等。

"什么人进来了?"老头喘着气问。

"一个年轻人,来帮你洗澡的。"他的孙子回答说。

"叫他出去,我自己可以洗。"

鸡婆示意我到门口去,我和他一块退到门边,他轻轻地对我说:

"爷爷自尊心很强,我们要耐心一点。"

老头经过一番挣扎,居然将腿移下了床,他两手扶着床头柱,颤巍巍地立起来了。鸡婆兴奋地为他爷爷喝彩,但什么都不做,就让老头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鸡婆木盆放在哪里,鸡婆不耐烦地回答说就在门外,然后继续为他爷爷喝彩,口里大声数道:"一、二、三、四……"

短篇小说(二)第176节 山乡之夜(4)

门外有口井,我摸黑从井里打上两桶水,乖谀九枥铮泻艏ζ虐镂乙黄鹛У轿堇锶ァ?鸡婆不情愿地出来了,埋怨我怎么这么没用,一盆水都端不起。我们将木盆放在屋当中,鸡婆就去脱他爷爷的衣服。老头用木偶一样的手臂想挣脱孙子,口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但他毕竟老朽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很快孙子就将他剥光了。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躯体看起来很奇怪,完全不像一个人的身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肌肉,皱巴巴的,发黑的老皮贴在骨架上。如果不是听他讲过话,我老早就吓坏了。鸡婆一把将他拽进木盆坐下,命令我开始给他洗。

水是很冷的,老头哀哀地哭着,我用毛巾替他洗脖子,他怨恨地咒骂我,说我手太重,倒不如他自己洗。我发觉他一点都不怕冷,也可能他早就麻木了。他身上脏得不行,要想一盆水完全洗干净是不可能的,我向举着油灯站在那里的鸡婆提出换一盆水,鸡婆说不行,因为"爷爷的自尊心很强"。我只好扶老头站起,草草替他擦干身体,我要替他穿衣服,他用手臂挡开我,说我没帮他洗干净,只是在蒙骗他,说着他又坐进木盆。我只好用那脏水又帮他洗了一遍,这下他似乎有点满意了,不再骂人,也不哭,闭着眼坐在水中。因为在冷水中坐得太久,他打起喷嚏来了。我劝他站起身让我帮他擦干身子,他不肯,说毛巾太脏,会把他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弄脏的。这时鸡婆在一旁说,他爷爷已进入幻觉了。我等了好一会,老头还是顽固地坐在水里,我只得用强力将他架起来,他大声哀哭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我朝床上那一堆破絮扑过去,一身湿淋淋地倒在棉絮里头了。我松了口气,同鸡婆一道将木盆里的脏水倒掉了。回到房里,我提议再帮他爷爷穿衣,可是鸡婆冷冷地说:

"不用你来多事了。"

鸡婆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理我,径直走过去一口吹灭了油灯。

现在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老头仍在床上那一堆破絮里哭,边哭还边诉说自己命苦,这么老了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为什么我不能去死?"我弯腰倚门框立着,眼皮打着架,心想大约天快亮了吧。我这样一想立刻就闻到了柴烟的味儿,是鸡婆在灶屋里烧火。我不由得对这个小男孩充满了敬意。他大约才十岁左右吧,却要一人独自挑起照顾生病的爷爷的重担,他是怎样忍耐下来的呢?再说他的一举一动多么沉着啊。我循着烟味摸到了灶屋里,看见鸡婆正用一个很粗的吹火筒征服那些湿柴,他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烧起火来十分老道。火势烧得很旺时,他就站了起来,往一只大铁锅里加水,那锅里煮着东西。

"你这只黑熊,什么都干不了,村长把你交给我管,我就知道我的工作不会轻。"

他操纵着手里的铁铲,说话时十分傲慢。我心里很妒忌他,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却处在一个优越的地位上,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挥我。

他招呼我同他并排坐在地上,开始详细地询问我进村时的情形。当他听见我说起"麻婆"时,他就打断我,说她的名字是小蔷薇。接着他又说他根本不想听我讲有关她的事,当初我就不应该去找她。还说他要是早知道我去找了她,他才不会答应袁伯来管我的事呢。他的脸在火光中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点恼怒的样子。我有点后悔不该提"麻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