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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63)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这种时候了你还能打退堂鼓么?"她咄咄逼人地说,将口里的气喷到我脸上。

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落,房屋都很低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现在全村都悄无声息,也没有狗出来叫,只有猪在栏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当我还站在房屋与房屋的过道之间张望时,一张低矮的门突然打开,一只手将我揪了进去。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已经跌坐在一张床上。

"这是我妈妈。黑熊,你不可以惹她生气的。""麻婆"在黑暗中说,"妈妈,你觉得我的未婚夫怎么样?"

"他太瘦了。"老妇人毫不客气地说,她此刻坐在我的右边。"再说你把他安顿在哪里呢?这屋里只有一张床,睡不下三个人。要我说呀,干脆让洪水把他也淹死。"

她后面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要拔腿跑出去了。听见老妇人在摸索着找火柴,又似乎将窗台上的什么东西打翻了,口里小声地咒骂。

"小蔷薇呀小蔷薇,你就不能安宁几天么?你要把这个家捣腾成什么样啊?"

"妈妈呀,遇见了心中的偶像怎能不去追求呢?"

"麻婆"的声音变成了那种撒娇的声音,我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由得十分羡慕她。我又有点纳闷: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她妈妈讲这种话呢?看来这些山里人都是很怪的,不能用家乡人的眼光来看他们。这时我听见床那边的一张门"吱呀"一响,母女俩悄悄地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猪在栏里发出被杀时一样的声音,也许是来了偷猪贼。

我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到外面去张望,我刚一站在过道里,母女俩就叫住了我,问我"哪里去",还责怪说我不好好替她们看家,来了贼怎么得了。我说我坐在房里什么都看不见,就是来了贼也只好由着他偷。她们听了就异口同声地说我"没良心"。她们说话时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出现在她们身后,那人手中有只打火机,他连打了好几下,终于燃起了一朵火苗,于是我看见了一副大胡子,他正将手中的烟斗塞进胡子当中去。

"这个男孩,他抱怨什么都看不见。""麻婆"对男人说。

"他们那边的人就是这样。"男人边抽烟边说出他的结论。

我想同大胡子攀谈几句,我还没开口,"麻婆"就把我拖到一旁,嘱咐我千万不能胡说八道,还说她妈妈刚才已经同意了让她带我到村里熟悉情况。

"刚才那个男的杀过一名湖区的老头。"我们走出过道拐了个弯,"麻婆"才说。

"有人又说那老头是他爸爸。我不太相信这种事。比如你吧,你就不可能变成我们的人,你抱怨我们屋里太黑……"

"那你还说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打断她的话。

"原来你看不起我!"她激烈地提高了嗓门,"你要是那么不满意,脚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可以走!可是你又不走,你害怕林子里有野猪,不,也不完全是这个,你还想了解我们这里的内幕,回去好吹牛,你这个小人!我非把你教育好不可。"

"麻婆"说要带我去一个老头家,这个老头是村里的村长,一般来说他夜里不睡觉的,村里人有了什么苦闷都去找他诉说,大家都称他为"袁伯"。

短篇小说(二)第175节 山乡之夜(3)

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袁伯的房子比其他的房稍微高一点,窗户也稍微大一点,但屋里同样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进去后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他们正在切磋什么事。我来到他们面前,声音就停止了,我觉得他们正瞪着我看。

有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叫我们上楼去,"麻婆"说这是袁伯。我被他推进一个极其狭窄的楼梯,我们三人依次登了上去。阁楼极矮,我必须弯下腰才不会碰到天花板。这样的阁楼里还养着一些鸡,它们发出吃惊的叫声,我估计它们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袁伯一把将我扯下去坐在一个垫子上,"麻婆"坐在另外一边的角落里。袁伯给我的感觉是一位年轻小伙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被看作老头。坐了一会儿,我就听见从楼下传来哽哽咽咽的哭声,开始是一个人,后来变成了好几个人的合唱,其间又夹杂了擤鼻子的声音。似乎是,他们有无限的辛酸事要在这个屋子里倾吐出来。"麻婆"和袁伯都一声不响,大概在专注地倾听。我听来听去的,那哭声总没什么变化,总是那么伤心、绝望,但又缺少一种爆发,一直是那么压抑。难道袁伯叫我上楼来,就是为了让那几个人在底下尽情地哭么?想不到这些山里人竟是这么的多情,这大概同他们的眼睛近视有关吧。这些人同他们白天给我的印象完全是两回事。我坐久了感到无聊,就开始想像对面"麻婆"的心事。我想,这个丑姑娘把我带到这里来,一定是想给我一种强烈的、新奇的印象,她现在之所以沉默,肯定在揣测我,等待我的发问,假如我真的发问的话,她就会摆出鄙夷的姿态"教育"我。我的想像被楼下的骚动打断了。那些人好像手中拿着棍棒在格斗,打来打去的,有一个人喊着"救命"要往阁楼上跑。袁伯听到后,就冲着楼梯口喊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于是那个上到了楼梯半腰的家伙又下去了。我以为这下他们要离开了,没想到他们停止格斗,又一齐嚎哭起来,这一次更加伤心绝望,还跺着脚,好像一个个只求速死一般。他们发出的声音使笼子里的鸡不停地惊跳。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后来我终于发问了,因为再不发问,我也要哭起来了。我问袁伯下面的人为什么哭,袁伯说:

"山里的夜晚充满了激情,他们在召唤地底的亡灵呢。这个时候正是那些岩层深处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你们看得见那些东西么?"

"这对于我们是很简单的事。"

我还想问下去,"麻婆"就在角落里对我发出很不高兴的斥责,还对袁伯说:"不要理他。"袁伯沉默了一会儿,就爬到鸡笼那边去了。他转回来时塞给我两个鸡蛋,叫我磕破了去喝,我照他说的做了。鸡蛋很美味,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这时又有一个家伙冲上楼来,袁伯将我推过去,叫我去抵挡一阵。我用两只手抓紧扶手末端站在那里,一瞬间我感到下面冲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而我的双腿像被打断了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往下面一栽。但我并没有栽到楼下,我横在楼梯上的身体被卡住了,而下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身体解脱出来,坐在楼梯上喊袁伯。我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再竖耳细听,连那些鸡叫声都听不到了。我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到了下面的房间,我又顺着墙往前摸,摸到了那些长凳,刚才那些哭丧的人就坐在这些凳子上。

大门敞开着,外面稍微有些光线,但并不能看清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袁伯和"麻婆"还在楼上没有,我想他们多半从阁楼上的另外一头下去了。我受不了屋里这死一般的寂静,我想打碎一点什么东西,摸来摸去的,摸到一个泡菜坛,抱起来用力往地下一摔,却没有摔破,泥地只是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响,盐水流得到处都是。摔了泡菜坛后,心里更惶恐了,我横下一条心到外面去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