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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57)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他开始在心里诅咒自己的父亲了。死了那么多年的父亲,原来每天在他周围兴风作浪。田老汉不能想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怎么能到处埋机关、设圈套,用非常的手段全盘控制自己的后代的生活,这样一种处心积虑是出于什么样的古怪理念。在父亲活着时,他同他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种冷淡不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而是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田老汉将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铭刻心底,他下意识地相信自己未来的分析能力。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最不理解父亲所作所为的就是他。田老汉就想,其实父亲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编织的阴谋网,他只不过是遵循祖先的理念行事罢了。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二秀和敏菊就同他对立起来了,有段时间田老汉不得不认为:二秀是父亲安插在他生活中的钉子。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将这个童养媳带回家中的情形,记得二秀那种老练的、不卑不亢的神气。湖区发疟疾的那一段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当他躺在门板上生死搏斗的时候,二秀却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跑进跑出的。田老汉分明感到她在起劲地同外面一个什么人为某事讨价还价。后来他们一家就离开那间棚屋回到了家乡,她也似乎毫不留恋。留恋那段地狱般的生活的反倒是不懂事的小敏菊。

"我们的祖先对我们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要求呢?"

田老汉在心中默默地说出这句话。他想不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放松自己去过一种安逸的日子。不光他,老婆儿子也是同样,他们绷得紧紧的,一直在和什么人较劲。什么人呢?总不会是那个人吧。

"田老大啊田老大,我十五岁跟了你,真是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个什么家呢?要财产没财产,要希望没希望,活像口棺材。我总在想,你这个人啊,不会一生出来就是这么干瘪瘪的吧,这种事总是有它的原因吧。这个家被你经营了几十年,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如何想的呢?"

这一通话是二秀半夜里从隔壁房里床上爬起,举着油灯走进田老汉睡觉的房间,站在田老汉的床前说的。油灯将她那张脸照成了绿色。起先田老汉只听见有个老男人在耳边唠叨,后来睁眼一看,才看见老婆。他正要对她讲话,她却又举着油灯回她的卧房去了。田老汉并没有听见她讲话,却在心里记下了老婆的话,那些话不是声音,是一些字。他觉得自己羞愧难当,他决计不去想老婆的话,就像她什么都没对他说过一样,本来他就没醒过来嘛。

他没事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二秀又开口了:

"当初要是分了沟边那块地,现在也不会餐餐吃咸菜了,那可是块种西瓜的好地。你和敏菊偏要这荒山,说要了这山心里清静,现在清静了没有呢?你和敏菊要再去山上呀,全村的人都会跟你们去了,就像搞大生产运动一样。"

"搞大生产也好,总比听你诉苦强。"田老汉忍不住顶了她一句。

"我真是不想和你吵啊,你记得老爹死前说的话么?"

"他说了什么?"田老汉茫然地停了筷子的动作。他真的记不起了。

"哈,原来你早忘了。"二秀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

田老汉知道在这种谈话中自己只能甘拜下风,因为他什么都丢弃,而老婆什么都收藏。沮丧之际又听见媳妇在院子里哭,肯定又是挨了敏菊的棍子。媳妇真是生得贱,摊上这种男人还不出走,这个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她们(媳妇和二秀)呢?于是他的思路又一次回到老祖宗的意图上面。

二秀走到院子里去,媳妇就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儿,田老汉竟然听到两个女人在哈哈大笑。看来这个家的凝聚力还大着呢,要不敏菊怎么会死守着几亩老田节衣缩食,不去外头赚钞票呢?小儿子运河沙赚了钱,他不光眼红,简直满腔仇恨。昨天下午小儿子家的猪跑到他院里,他用木棒打断了母猪的脊骨!那要多大的力气啊,想一想都毛骨悚然!敏菊之所以如此暴躁,一方面是自己赚不到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通过自己所愿意的方式搞钱,心里急。田老汉知道这个敏菊,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去运河沙。湖区的生活在他心灵里留下了烙印。在湖区的时候,天天想的都是发财,那种意外之财,比如从湖里叉到一条大鱼,比如打到几只野鸭等等。经历了那种希望与失望的人才不会屑于去运河沙呢。如果没有意外之财,几亩薄田维持最低的生活对于敏菊这样的人来说当然不够;而假如去运河沙的话,心里头的那种渴望就会消失。所以阴沉暴烈的敏菊,实际上日日沉浸在热烈的向往之中,他才不会放弃这种生活呢。那么媳妇呢?她做出委屈痛苦的样子,说不定心里藏着精明的算计?

有那么一天,田老汉决心要摆脱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纠缠,去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了。天还没亮他就在井边用井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带上干粮去他二弟家。

二弟家在邻村,有三十多里远。田老汉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他家。远远地田老汉就看见他家已掌灯吃饭了,大黑狗亲切地迎了上来。进了屋,田老汉才想起二弟家可能并不欢迎自己,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嘛。他的打算是在二弟家住几天,把家里那些事都撇干净,换一副脑子再回家。以他这一生的经验,很多事都是越想越糊涂,越无希望,要是放下不想,反倒会出现另外的路。

短篇小说(二)第168节 传说中的宝物(6)

二弟不声不响地替田老汉盛了一碗饭,将桌子中央那盘豆角推到他面前。其他的人都不说话,埋头吃饭,看来田老汉没猜错。弟媳第一个放下碗到厨房去了,田老汉听见她在厨房将铁锅弄得"哐当哐当"刺耳地响。两个侄女儿交头接耳地说:"妈又发疯了。"

吃完饭,将烟斗递给田老汉,二弟才开口:"我们这边这阵关于你们一家的谣传很多,是怎么回事呢?听说爹爹在夹墙里藏了东西,大侄儿要拆掉房子?"

"你还相信这种事啊,村里人惟恐天下不乱造谣罢了。"

"我也是这个看法。天下爱捣乱的家伙多着呢。嘿,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吗?还不收了碗到厨房去!"

两个侄女磨磨蹭蹭,口里小声骂粗话,临走还将一张椅子踢倒。田老汉想,到了二弟家,还是纠缠这些老问题啊。

侄女一离开,二弟又凑近来问他:

"真的拆了房?拆出什么来没有?"

"不过是他要挖宅基,被我骂走了。这种老屋,和牛栏差不多,里面能藏什么东西?真是想得出!你说是不是?"

"那件事你还没死心?我那时听说你们要了那座荒山,我就知道你没死心,你和老父亲性情差不多。"

"胡说!我和他根本不一样,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才到你家来呆几天的。"

"你这是何苦呢,"二弟盯着他的瞳仁拉长了声音,"世上谁不想发财?我们是没那个命罢了。爹爹他只器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