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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55)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那一年,血气方刚的他带着老婆二秀和大儿子,离开这田家大屋到外面去谋生活。他去的地方是农场,每天在烈日下暴晒,稻田一眼望不到头,湖水浩渺无边。他只干了一个夏天就支持不住了,躺在门板搭成的铺上发着疟疾,门外有老男人不住口地喊着他的小名。似乎是第三天吧,门外出工的口哨声刺破黎明昏暗的天空,二秀从外面进屋来,跪在铺边,凑近他的耳边说:

"那个人死不肯放过我们一家,现在还等在外头呢,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他口口声声提到一箱珠宝,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谁呀?"田老汉听见自己那仿佛从墓穴发出的声音,脑海里浮出一些灰色的影子。

二秀猛吃一惊似的跳起来,冲到外面去了。田老汉费力地翻着身,他梦见自己赤脚站在雪地里,他的头顶上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捕鸟的罩子,边沿用一根粗棍支撑着,棍子上系着麻绳,麻绳通到远处的灌木丛,那后面蹲着一个穿黑衣的汉子。莫非自己变成了鸟?他感到脚指头冻得生痛,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对鸟爪。他竟然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却没有泪。他醒来时已是黄昏,一旦恢复神志,马上记起珠宝箱的事,一问老婆,老婆矢口否认,说没听任何人谈到过这种事,还埋怨道:"田老大,你这个糊涂人啊。"

回到田家大屋以后好久,他还时常想起那噩梦似的半年湖区生活。每次问二秀他发病的那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二秀就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她说她要做饭,照顾病人,还要盯着儿子敏菊,怕他掉进门口的水渠,成日昏天黑地,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周围的事。二秀的回答总让田老汉生气,他觉得她是故意卖关子。她一直埋怨他那年不该将全家带到那个"鬼门关"去,差点命都丢了。她还说,即算在他发病时有人叫他,那也只能是那些在外头游游荡荡的鬼魂。想想看,他们一家在湖区人生地不熟,谁会来管他的事呢?田老汉听了老婆的这种话就流冷汗,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不放过的啊。"

儿子敏菊对湖区则是另外一种记忆,回来之后好久还用神往的口气提到湖区的白莲藕和菱角;时常盯着门口这座山发呆,因为二秀总对他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湖区,湖里的大鱼比人还大。有一天,二秀没留神,敏菊一个人走到山里去了。太阳快落山了他们才在山半腰的小路上找到儿子。他还记得他们同儿子的对话。

"敏菊,你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害怕么?"二秀问儿子。

"不想什么。我等那个人来。"

"谁?!"他脸上变了色。

"埋珠宝的人呀。"

儿子似乎很厌烦他们的盘问,远远地跑到他们夫妇前边。他问二秀究竟是怎么回事,二秀说她也搞不清,她从来没有同儿子讲过这种事,儿子的举动太奇怪了,让人不安。

田老汉回忆着这些琐琐碎碎的往事,总觉得自己没法深入到任何一件事情里头去,一切都浮在记忆的河面上,而每一件小事,又似乎全不是表面所显示的那种样子。这几十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忘记了的事又是怎么在记忆里苏醒的呢?当然更可能的是,什么都不曾忘记,不但没忘记,还在一天天加深那记忆,时光对他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

在渐深的暮色里,古亭显得有点阴森,田老汉又听见那种无意义的呢喃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某人在召唤游子。他想,敏菊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的呢?刚才他还听见敏菊在打老婆,棍子都打断了一根。两兄弟分家出去之后,小儿子心眼活,租了部车常年在外帮人运河沙,后来居然买了部车,日子越过越富裕。敏菊死脑筋,守着几亩田,连吃饭都紧巴巴的。又因为眼红弟弟家,就不准老婆上那一家去,心里一闷就要打人,往死里打。媳妇要离婚,跑了两次乡政府,眼看要批下来了,到底丢不下两个小孩,就又留了下来。有时田老汉看着敏菊的背影,觉得那种饱经沧桑的样子根本不像三十多岁。要是儿子当初留在湖区会怎么样呢?只要当时一咬牙,挺过那一阵,说不定他们会在那种地方扎下根来吧?儿子竟会知道那个祖传的故事,真是没想到啊。也许他也见过了那老男人,也许他们在湖区时,真有那么一个人。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从未讨论过这种事,但田老汉从敏菊那阴沉的脸色,从他偶尔观察到的他眼底那种奇怪的闪光里,感到他并未忘却童年的记忆。田老汉不知大儿子会怎样实现他心中的渴望,看他打人的样子,他真有点胆战心惊。

短篇小说(二)第166节 传说中的宝物(4)

田老汉天黑了才进屋吃饭。二秀又没点灯,躲在房里不出来,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碗筷。田老汉知道老婆心里有怨气,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吃着吃着,心里又一阵阵地很愧疚。他仿佛看见日子年复一年地从他面前溜走。这几间父亲留下来的老屋越来越颓败了。而他自己,到了老年居然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天到晚钻在山里头,寻找一堆子乌虚有的东西,简直不成体统。会不会二秀什么都清楚,早就同儿子细细讨论过了这事,反过来他们俩瞒着自己呢?要是在湖区生活那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对他订下了攻守同盟,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很可能在那个发疟疾的夜里,发生过阴森恐怖的怪事。田老汉还记得那天夜里二秀冲出去之后就没回来,似乎是第二天中午才归屋,他自己已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时间。为什么女人这些年里从未提及那天夜里的事呢?

田老汉想抽烟,但黑黑的找不到火柴;他想找油灯,油灯也不见了。

"我不过在山上多呆了些时间,你就这么整治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他高声朝里屋喊道,还急躁地拍桌子。

这样又喊了一遍,里屋的灯就亮起来了,听见老婆在里面同谁说话。田老汉诧异地摸过去推开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煤油灯幽幽地亮着,筛了一半的米和谷摊在地上。田老汉瘫坐在床上,恨恨地想着老婆这些日子的背叛。一赌气,干脆不洗脸不洗脚,倒在床上便睡,睡了一气想起还没吹灯,爬起来一口气吹灭了又倒下。

他被叫醒的时候是下半夜。老婆二秀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出枯叶的味道。

"你听见没有?"她紧张地说,牙齿在嘴里打架。

在屋外,有人在挖他们的宅基,一下一下的挖得很猛,整个房子都震动了。田老汉的血涌到了头上,连忙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月光下。敏菊那瘦长的背影在挥锄。

"住手!你这个忤逆子!你不想活了!!"

他冲上去给了儿子一巴掌。敏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舍不得呀?"儿子捂着脸,冷笑着说。

然后他就赌气似的将锄头扔到沟里。拖着步子回自己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