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残雪自选集(15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田老汉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了,他走进院子,看见屋里一团漆黑,心里很奇怪。进了屋,听见老婆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们不让老祖宗安息,我也活不成了。真是贪婪啊。"

"怎么回事?"田老汉的心跳到了喉咙。

"到处都是老祖宗的声音,路上呀,屋檐下呀,灶屋里呀,茅厕里呀,唤个不休,我的胆都要吓破了,还怎么活下去?你吃饭吧!"

老婆将桌上的碗钵顿得哗哗响,就是不点灯。田老汉往饭桌前一坐,两根筷子就戳到了他下巴上,是老婆递过来的。

"不点灯怎么好吃饭?"

"凑合一下吧,熄了灯那些声音才不叫了。刚才我以为末日到了呢。"

田老汉胡乱吃完饭,将碗筷往桌上一扔,摸索着去找自己的烟斗。

"你不用找了,那东西已被我放进灶膛里烧掉了。"

"为什么?!"田老汉咆哮起来。

"你听我说就知道了。今天下午我站在这里筛米,看见烟从壁橱里冒出来,我走过去拉开壁橱的门,看见你那该死的烟斗燃着呢?你听明白了吗?没有人抽它,里面装满烟丝燃着了!这是不是中了魔?莫非老祖宗坐在壁橱里抽烟?后来秦妈来了,她命令我把那东西烧了。啊,你听,你听!"

田老汉的老婆说着话就溜进卧房去了。

田老汉摸索着到碗橱里找火柴,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他心里想,一定是老婆藏起来了,不由得怒气往上冲。他用巴掌一扫,将四五个碗一股脑扫到地上,在瓷碗的破碎声中,田老汉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那影子一动不动。田老汉想起老婆的话,一时脚下发软,竟然跪了下去。

"很好嘛。"那人说。

"你是谁?"

"谁,还能是谁,您的表侄儿呀!"

田老汉羞愧地站起身,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怕些什么呢?他朝表侄儿走过去,看见表侄儿掏出打火机来打火抽烟。火苗一升起,表侄儿的脸就映了出来,那张脸根本就不是表侄儿,是一个暴牙塌鼻的中年人,田老汉从未见过这个人。火苗熄掉了,仅听声音的话,田老汉又觉得这个人确确实实是表侄儿。难道自己老眼昏花了吗?不知什么时候田老汉的老婆又潜入了这间房子,她蹲在田老汉脚边扯他的裤脚,田老汉蹲下去时,她就小声对他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满屋子叫我,真该死啊。"

"表叔,您还有一个地方没挖到,就是进山的路口那里,我看见那里的土好好的,就知道您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里,您是怎么想的呢?"汉子背对着他们说。

"挖了又怎么样,没挖又怎么样?"田老汉故作镇定。

"这种事谁能预测呢?"汉子的语气简直有点苦恼了。

仿佛被汉子的情绪所感染,田老汉的心里也生出莫名其妙的悲苦,他想站起身去点灯,然后同这位汉子好好聊一聊,既搞清他是不是自己的表侄儿,也探听一下他对自己的事业到底知道多少。但是老婆死死扯住他的裤腿,让他动不了。田老汉好不容易挣脱了老婆,那汉子已经开始向外走了,田老汉喊他留步,他好像没听见,径直穿过院子,消失在那边路上。

"疯子!疯子!"田老汉的老婆愤愤地说,"烟斗是不是他点燃的?"

那天夜里老两口小心翼翼地将大门上了两道闩,还抬了桌子抵在门后,然后才去睡。田老汉的老婆一次次惊醒,每次都听见那汉子在门外叫她在娘家的名字。在她听起来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苍老,令她想起"老祖宗"。她心里一烦就推醒田老汉,问他听到没有,还说"都是你在山里瞎捣鼓带出来的灾祸"。田老汉不理她,由着她数落,在数落声中很快又睡死了。

田老汉早上醒来,看见老婆肿着脸在梳头,不由得心中一悸,想起夜里的事,想着想着脑海里就浮出"家破人亡"这几个大字,自己脸上也变了色。

"我今天不去山里了,留在家里整地。"

"没有用的,你不去,敏菊也要去的,他正在兴头上呢!"老婆看都不看他说道。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有什么区别么?"老婆这回掉转头,眼睁睁地瞪着他。

田老汉看见老婆脸上呈现出死亡的迹象,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跌坐在床沿上,叹着气说:"真可怕啊!"

短篇小说(二)第165节 传说中的宝物(3)

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是,看着老婆进了厨房,他又飞快地钻到杂屋里,提了那把两齿锄就出门了;连洗脸都没来得及。他到了山上,红日已经东升,朝下面一看,看见敏菊已经从另外一条路下山去了。想起他竟然就着月光又在山上折腾了一夜,田老汉心里不由得十分羡慕,觉得到底是年轻人精力充足。大儿子同小儿子完全是两回事,小儿子很早就外出跑运输,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儿子一直守着这几亩田,哪里都不去,过着贫苦的生活。田老汉此前同大儿子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个大儿子太像他自己了。从表面是看不出一个人的内心的,他自己不也是到老了欲望才喷发出来的么?像敏菊这样的痴情,在山里头呆两天两夜,恐怕只好用"中魔"来形容了。一贯木讷的敏菊显出来的激情就连田老汉都自愧弗如。昨天敏菊告诉他,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洞,并且往那个洞里挖进去好几米了。敏菊会不会同老祖宗一样,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些东西,因为怕别人知道,就做出继续寻找的样子在山上挖来挖去的呢?或许他夜里竟是在欣赏、守护那些宝贝?不然的话,这种畸形的激情也太没来由了。田老汉一把事情想得复杂了心里就生出对自己的不满来。怎么连儿子都不信任了呢?既然不信任,当时又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他呢?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心思挖地了,就寻找起儿子说的那个洞来。这座山只有这么大,总是找得到的吧。

"敏菊啊敏菊,"田老汉在心里数落道,"你不该瞒着老爹啊,你在山上呆了两天两夜,说明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过了,你这颇有心计的家伙,怎么就不向老爹透一点儿风呢?"

不知不觉地,田老汉又觉得自己不能相信儿子了。

那天傍晚,田老汉看见敏菊和媳妇两人在有说有笑地晒青菜,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对自己白天里的判断怀疑起来。倒是媳妇替他解开了这个谜。

"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破烂!"她踢了踢脚下一个制作粗糙的铜香炉,大声对公公说,"人的贫穷是前世注定的,发横财的想法最要不得!"

田老汉和大儿子不好意思地对视了一秒钟,两人都移开了目光。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他的眼珠像被蒙了一层雾似的总看不明白,他知道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当光线的热力从他脸上消退时,他便在假寐中进入过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