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哥儿,今天有没有乖乖地听小晚姊姊的话?”方扶南牵起小童子的手,带着他从细细的卵石路上走过。
路两旁栽的是茉莉和栀子,洁白的花落了满地,又盖上一层枯黄的叶,只剩了枝桠还在路两旁横着。
小晚跟在后面,脚步声碎碎,目光流转。
这位方大人在一次灭门的案子里救下了藏在米缸中逃过一难的她,知她无处可去,便留下了她,着她照顾这叫做钰哥儿的小童子。
他总说钰哥儿是他的亲弟弟,但这小童子看着也有七八岁,却不怎么认人,平日里还喜怒无常的。
大夫说,这是缺魂的孩子。
小晚摇了摇头,真难相信,被称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奇才的方扶南会有这样一个弟弟,或许也是同她一样的可怜人吧?
正要走进月洞门,有人从那头跑来,远远地唤:“方大人,有急信!”
方扶南顿住脚步,弯腰拍了拍钰哥儿的手,“钰哥儿,哥哥有些事,你要乖乖听小晚姊姊的话。”
他说罢,又将小童子的手交给小晚,“还烦你照顾他……”
话未说完,钰哥儿将小晚的手一甩,自己跑进了屋。
小晚垂下头,看着绣鞋的尖尖。
“那孩子总是这样,别见怪。”方扶南叹口气,起身走了。
“大人,这是秦府送来的信。”送信的小厮满头大汗,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方扶南接过来,信封连口都不及封,甚而墨迹也未干,可见信写得有多急。
“是你们大人送来的?”方扶南打开信,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真是……”
“不是。”小厮喘了口气,这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是我们家六郎君送来的。”
方扶南沉默了一会儿。
秦府的六郎秦林生,是秦玄海的侄儿,因为叔父的关系,读过几年书,考中了举人后,也进了提刑司任职。
“我知道了,多谢你家郎君。”方扶南将信一折,随手揣进怀里,回头叫人备马,“我往忠烈庙去一回,若秦大人来寻我,便说我五更定会回来。”
暮色渐沉,村中的炊烟升起,又散去。农人早早地回到家中,将鸡鸭赶进窝里,然后关好门户。
沈青青也将庭院打扫了一遍,正要挂上门,回头见霜官儿蹲在蚕房的一角,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霜官儿?”沈青青放重了脚步走过去。
“姊姊!”霜官儿跳起来,笑得见眉不见眼,举起合在一起的一双小胖手,“姊姊,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沈青青歪过头笑了笑。
霜官儿见她不猜,撅了撅嘴,小心翼翼地打开手,似乎藏着什么珍贵的宝物:“姊姊,你看!”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个茧,微微有些淡红颜色,在窗外的暮光下泛着一层绸光。蚕茧并没有想象中的光滑,而是坑坑洼洼的,最外层的丝线特别松,一扯就落了下来,但极细的一根丝线捏在手中一拉,又觉得这蚕丝极韧。
“蚕茧原来是这样的。”沈青青也是头一回见到蚕茧,穿惯了绫罗衣衫,第一次知道它们都是用这么小小的蚕茧做成的,就觉得很神奇。
“菱儿,霜官儿,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沈老太君摸着门框走进来,看到霜官儿手里的蚕茧微微一惊,笑道,“想不到如今的蚕虫结茧都这么早了?”
“这个是乌桕蚕!”霜官儿很高兴自己能够卖弄学问,绕着沈老太君转了一圈儿,笑道,“是村长爷爷告诉我的,乌桕蚕上山比桑蚕更早一些,而且这个匾里原本有二十一条乌桕蚕,今日我一数只剩了二十条,就在屋角里找到了这一条等不及蚕山扎好的小虫子。”
“哈哈,我们霜官儿真是明察秋毫。”沈青青摸了摸小童子软软的头发,好聪明的孩子。
沈老太君只是将蚕茧拿在手中,对着外面昏暗的光线,细细一看,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才祭过蚕花娘娘不多久,便收到了今年第一个蚕茧,真是好兆头。”
霜官儿扯着自己的棉衣,上面的绲边就是丝绸的,问道:“那这个茧怎么做成衣服,穿到身上呢?”
“这个啊,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看见大人们烧一锅水,把收来的蚕茧放进去一泡,这样蚕茧上的丝就松了,很容易绕下来。”沈老太君捏着小小的蚕茧回忆,“丝绕下来以后,再纺成纱线,或者直接送到染坊里染成五颜六色的绣线。之后就是织绸,裁衣,再绣上漂亮的花样。”
“啊?要放到水里煮,那、那里面的蚕虫不是都煮熟了吗?”霜官儿大惊失色,赶紧从沈老太君手里把蚕茧抢了回来,仿佛她下一秒就会烧起一锅水把他顶顶宝贝的蚕茧给煮成一锅汤。
“霜官儿,养蚕缫丝都是这样的。”沈青青叹息。
她前些日子已经听小铃说起过了,才知道身上绸衣的每一丝每一缕,都是一只被活活烫死的蚕虫。
“……姊姊。”霜官儿带出哭腔,那二十多条乌桕蚕是他一点一点养大的,怎么舍得看到它们一下子落进滚水里,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
“唉,这心实的傻孩子。”沈老太君搂着他安抚,“我们又不去卖蚕丝,大不了就不烫了,哭什么?”
“真的?”霜官儿一下子破涕为笑,吊着沈老太君的脖子又亲又蹭,“老太君最好了。”
沈青青却将霜官儿悄悄拉到自己屋里,从妆台上取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装着几个剪破的蚕茧,还有一截筷子,上面密密地绕着洁白亮丽的蚕丝,在一旁的小碟子里铺着一块洁白干净的白叠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灰褐色的半节小指粗细的东西。
霜官儿大眼瞪小眼,指着这一碟黑乎乎的东西:“姊姊,这是什么?”
“这些就是你养大的蚕虫啊。”沈青青笑起来,取下头上檀木的簪子,用簪尾轻轻敲了敲其中一个,那小东西扭动了一下。
霜官儿吓得往后跳了一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开,惊讶道:“呀,竟然是活的!”
“自然是活的。”沈青青点头,“我小心地把蚕茧剪破了一个口,把它们一个个取出来放在这里,然后慢慢地去抽蚕茧上的丝,除了有些地方断了,抽丝有些慢,其他并没有什么。”
第65章幽昙一瞬
“那我们为什么不等蚕蛾出来了再煮蚕茧抽丝呢?”霜官儿扁了扁嘴,凑到小盒子边瞪大眼睛看焦糖色的蚕蛹。
一头尖一头钝,好像一个胖肚子的水壶。
钝的那一头有两个圆溜溜的东西,好像是蚕的眼睛吗?尖而胖的那一头勒出一道一道纹路,一定是蚕蛾的肚子。
霜官儿觉得很好玩。
“傻孩子。”沈青青拿出一枚剪破的蚕茧,指着破口给他看,“蚕蛾从蚕茧里出来的时候,也会把茧弄破,这样的话,不是和现在一样吗?”
霜官儿眨了眨眼。
沈青青又拿出一枚完整的蚕茧,在蚕茧上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一根丝线,绕在另一截筷子上,慢慢地抽出来。
霜官儿瞪大了眼看着,筷子上的线团越绕越大,泛着一种介乎碎银与珍珠之间的光辉。
到最后,厚厚的蚕茧变成了薄薄一层,沈青青拧断丝线,将薄到能看清里面蚕蛹的茧放回去,笑道:“我试过很多种法子,这一种是不是很快?所以就算不用热水泡,也是可以缫丝的,只是慢一些罢了。”
霜官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沈青青拈起一段红色的丝线,沉吟道,“我头一回看到蚕茧,就这么全都抽了丝多可惜。”
她说着,拿出一根针,针尾在掌心一滚,便将丝线穿了进去。
手臂一扬,将丝线引长,就着空的蚕茧打出细细的络子。
不一会儿,银白的蚕茧已经被朱红的丝线尽数络住。
沈青青又取出较粗的丝线,在指尖绕了数十圈,用细线在中间一勒一折,拿出一把银亮亮的剪子一绞,便做好了缀在下面的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