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北羌犯边,她的母亲沈云被羌人掳去,随着攻破北羌大军从塞外回来时,身边多了个四五岁的女孩,便是青青,半年后又诞下一子,老太君唤他霜官儿,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但自从大夫人吴氏进了门,对身份尴尬的小姑和外甥女十分厌恶,沈云本就在塞上积劳成疾,又着了不痛快,在吴氏过门一年后便病死了,沈青青则在一月前被舅母吴氏以痨病为名,送到天平山下的田庄里“养病”。
没有人知道她和霜官儿的父亲究竟是谁,但正如她方才所说,羌人的眼睛是没有这般纯正的黑的。
“我没有不高兴。”沈青青报以一笑,眉头展开,“只不过在想,你姑母同我舅母挺像,一样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吓,还不是因为那口井,和你们院子里那堆破东西嘛。”小铃厌恶地皱了皱眉,赶苍蝇一般摇摇手,“姑妈就是爱贪小便宜,你们那院子里有井,比到村子中央那口井前面汲水便利多了,又多少年没人住,能堆堆杂物,省出自家屋子。”
沈青青有些惊讶:“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青青?”小铃摇头,眼眸里面蕴着狡黠的笑意,“我们庄户人家见识浅,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能为什么急红了眼呢?”
“小铃、青青,你们在这里说话呢。”挽着倾髻的女孩子走近,手中端着一只小瓷碗,递给沈青青,笑道,“青青,吃桂花糖。”
小铃跳起来:“苏姊姊,你记性儿真好!”
方才院子里相争,她们这些孩子躲在一旁听,沈青青恰好说了句想吃桂花糖,不想苏晴就记在了心上。
“但是怎没我的份!”小铃拉着她不依。
“你呀,就知道嘴馋!”苏晴在她额角敲了一下。
“这么多年了,想不到还能再尝到……”沈青青喃喃。
糖渍过的桂花,甜入骨髓,香透心脾,对于爱吃甜食的人来说,简直人间至宝,对于不喜甜食的人,一口就能齁掉半条命。
“嗯?青青,你说什么?”小铃停下打闹,转过头看她,那女孩子的眼眶微微的红。
“没什么。”沈青青笑了笑,打量着金黄色的桂花糖,“只不过在想,从前没出过府,还以为这东西很难得呢,不想虎丘山上处处皆是。”
苏晴摇头:“听闻从前也不是那般多的,你想,虽然都说咱们姑苏人最爱吃甜,却也不至于去吃白糖渍的桂花,从前这糖桂花是淋在糕点上的罢了。”
“那……?”沈青青抿着一口甜滋滋的桂花,疑惑地看着她。
“是桐庐公主啊。”苏晴弯了弯嘴角,笑看向沈青青,“青青你可真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女孩,连这些坊间故事也不知么?”
“桐庐公主是先帝——过去吴越王的女儿,自小长在江南,据说其他糕点都不喜,只是爱极了桂花糖。”苏晴和声细气,细细分说,“瑶花节是祭祀公主的日子,自然会有公主最爱的桂花糖了。”
“苏姊姊知道的真多,是我们村的‘女先生’呢。”小铃腆着脸开玩笑。
“莫胡说。”苏晴摇头,“若论博学,青青才是呢,我连字都认不全呢。”
“阿晴,你若想学,我再没有不肯教的。”沈青青大方地笑了笑。
“好、好啊……”苏晴受宠若惊,难得失了娴静之态。
挑着扁担的行商在女孩子们的身边停下来,推销自己的绒花:“小娘子们,你们瞧,这花儿可是今年临安京最流行的款儿,大宅子里的娘子夫人,都戴这样的花儿呢!”
女孩子们笑着一哄而上,围在小贩身边挑拣自己喜欢的颜色。
小铃捡了朵桃红的,衬在脸蛋旁,拉着沈青青品鉴:“青青,你看这个颜色同我的衣服配么?”
她的衣衫是杏黄的,与艳丽的桃红色一配,倒是分外明艳。
沈青青点了点头,摸摸绒花,疑惑道:“但临安京中都是南渡的大族,不惯江南之物,怎会流行这种头花呢……?”
“吓,青青,卖头花的小哥儿编出来哄小娘子们的噱头,你怎么也信呢?”小铃“咯咯”笑起来,桃红的绒花在头发上乱颤,“你们大宅子里的娘子,都是这么有趣儿的么?”
“原来是这样。”沈青青认真地点点头,记下来。
小贩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禁抬头看看是谁家姑娘这么天真,一看却愣了,急忙起身:“这可不是沈家的菱娘子么?”
“是我。”沈青青看看他,有些面善,却叫不出名字。
“小的沈千,原先是沈老爷茶叶铺子里的一个账房,这几年出来单干,在城里开了个银楼,看看今日瑶花节热闹,挑个摊子学货郎凑趣儿来的。”沈千拱了拱手,“菱娘子若有难处,只管到玄妙观前最大的银楼来寻。”
他说完,挑起担子,顺着连绵的石阶向上走去。
第4章桐庐公主
“菱娘!菱娘!”
女孩子们正要走,一个黄色绸衫的少女提着裙子“登登登”跑上石阶,笑着招呼沈青青,“果然是你!许久不见啊,菱娘。”
沈青青才要抬起的脚步微微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看清唤自己的少女,脸上挂了浅浅的笑:“秦十八娘,的确许久没见呢。”
秦十八娘掠一掠跑散的发丝,将沈青青打量一番。
素淡衣裳棉布青裙,鬓边簪着一朵还带着露水的白茉莉,她身旁的同伴也各自簪着新鲜的茉莉花。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一束盛放的荷花上,颜色有粉有白,圆圆的花瓣绽开,露出里面一点嫩黄的蕊,随风送来清甜的香。
七月中旬,不少荷花已结了实,要摘到这样一束开得正好的荷花,可不容易。
秦十八娘又笑了笑:“近些日子菱娘卖的花儿都在城里传开了,比往常那些卖花女儿卖的花都俊俏多了。今日瑶花节,姊姊还要去瑶花祠的花宴,不如就卖我一朵,可好?”
“十八娘,这花儿……”沈青青眸子微微一掩,仍浅浅地笑,“今日瑶花节,众多女儿家携花斗艳,妹妹纵不能去,也要助姊姊夺魁的,这花儿自然赠与姊姊,何须买?”
“菱妹妹还是这般客气。”秦十八娘倒不客气,从她手中接过花朵最大的一支,拈在手中,眼波一转,看着她将将过肩的头发,眯起眼压低声,“前些日子听人说起,那吴氏曾逼你落发,害得你气得卧病不起,想是真的?”
沈青青面色凝了一下,摇头道:“我和蕊娘一处做针线时玩闹,不慎绞去了半绺,索性剪齐了好看,同舅母还真没干系呢。不过多谢十八娘为我打抱不平。”
这话虽说得圆满,秦十八娘却不至于听不出其中深意,笑看她一眼,“菱妹妹同我什么交情,何必言谢呢?”
沈青青瞥一眼远处笼在烟气里的虎丘塔,不欲久留,遂和声细气地道:“时候不早了,青青和姊妹们先走一步,失陪了。”
秦十八娘点头,目送那群少女的身影在烟雾中朦胧下去,她转过身从小婢手中接过新鲜的茉莉,素手一斜,也簪在乌溜溜的发髻上。
“娘子,上软轿吧,十四娘她们怕是已经到了。”
秦十八娘没动,又站了一会儿,冷冷哼一声:“她倒乐得悠闲,和那些庄户人家的贱丫头称起姊妹来了。”
婢子眸色一凝,低声笑起来:“那贡茶沈家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这菱姐儿更是个来路不明的表小姐,人说士农工商,说起来这沈家还比不上那些庄户人家呢,往日与她交游,原是屈了我家娘子。”
秦十八娘对小婢的话十分受用,扶一扶鬓边的茉莉,唇边泛起冷笑,“上轿吧。想必已是迟了些,可不要被十四她们占去了好位子。”
山道另一头,方才结伴上山的少女们在树荫下暂歇下来,女孩子们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闲谈起来。
“青青,方才那个秦娘子,说起话来眼神里头都带刺呢。”小铃抿唇,“你从前同她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