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晗将松散的砂砾在掌心笼成山脉的样子,一一推开。
“子陵,你且停一停,我有事与你商议。”仇秩有些局促地攥了攥短甲的下摆,清一清嗓子,尽量平静地开口,“我知你对孝清帝意见很大,但事情已过去近二十年,这些年各人有各人的去处,他如今自许为塞外行商,你便当他一介客商……”
颜晗提起手,手中握着的沙纷纷从指缝间漏下,他回头望着仇秩笑一笑,“大将军为阿桐来劝我?她最会说道理,怎不自己来?”
“诶?不是。”仇秩摇头,干咽一口唾沫,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说这个,是因孝清皇帝方才说,要与漠北军一道前往三危山,去为埋骨在那里的兄弟们收葬,略尽心意。”
颜晗点了点头,“是为这事。”
“子陵啊,如今不比当年,你到时万万莫在人前下皇帝的脸,可好?”仇秩见他不说什么,将心揣回肚里,“到底那也是阿青伯父,你便看在她面上,何况阿青素来与她伯父要好,你们往后难免还要见的……”
颜晗打断道:“既北邾的皇帝要去,我便不去了。”
仇秩正说到兴头上,一时脑子转不过来,“若是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的,阿青再大本事,脸上难免也过不去。等等……你说你不去?!”
仇秩把险些打结的舌头捋正回来,瞪大眼望着颜晗,“子陵,收葬当年枉死在三危山的将士,你身为军祭酒,怎可不去?”
“大将军方才也说,如今不比当年。”颜晗侧身在沙盘旁坐下来,轻声道,“我如今又怎会想不明白,阿桐与我,不啻云泥。”
年少时说的承诺,回头去一一翻检看过,俱是苍白无力的。
当初年少气盛,从没有意识到那女孩子确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身前是万里荒漠,连月兵乱,之后是生离死别,迁延十载。
是那个人人都知道的凄美故事模糊了他们之间的界限,但界限本身依然存在。
当话本里的长公主重新走出来时,他早该意识到,他们之间原本就存在着几乎难以跨越的距离,更别提孝清帝还是她的皇伯父。
“子陵,你怎可如此说?当年阿青为你,一封奏本送回京中,言明悔婚薛家,皇上后来也应允了。”仇秩沉下脸,“阿青与巾帼将军情同母女,她为了你做到这一步,你现在却这样说,对得起她背负了整整十年的虚名么?”
颜晗起身,望着高低起伏的沙盘,笑一下,“仇将军,可我本就对不起她。是我害死了她。”
仇秩一噎,攥紧拳,“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大家都有错……”
“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怪罪,那件事难道就过去了吗?”颜晗将双手撑在沙中,闭着眼慢慢道,“是我矫旨将她送去塞外和亲。阿青方才问我,当初所言所行,心中当真全无半分狭隘——我确实不敢承认我没有,当我伪造那道旨意时,想的不过是攻破北羌,青史留名,并未考虑到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仇秩哼一声,“我只问你,难道你往后再不理她了?”
“……我不知道。”颜晗摇头。
“整整十年,你们连生死之间都走过来了,难道最后要因为这点小事分开?”仇秩从一旁匣子内抓起一把小旗子,弯腰一一插在微型沙丘上,“子陵,你小看了阿青。你难道以为她当年是一时兴起才悔婚的?”
仇秩连连叹息,桐庐当时虽年少任性,但早经离丧,心思极细;取消与薛家的婚约一事,她确是经过深思熟虑,利害权衡,决意如此。
仇秩见颜晗不说话,又道:“阿青待你如何,你自己想不明白?我只知道,你即便要她与你私奔,她也会一口应下。”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要她如此?”颜晗将小旗子一一扶正,似乎不做些什么事没法缓解心中千般情绪,“她最不喜欢束手束脚,我只盼她随她皇伯父风光回京,如从前一般自由自在。”
正文 第274章穷途
孝清帝笑眯眯地推过一盏茶,“阿青,这么不开心?是不是那个颜子陵欺负你,来,皇伯父虽不大管事,但吵架可不会输,与我说说,我替你报仇去。”
“您瞎猜什么呢?”沈青青将茶盏移近,茶面上是江南荷塘一隅,密丛丛的莲叶之间,露出一角采莲船,也不知这边塞大营中,如何被孝清帝找来的茶粉,做这分茶解闷玩。
“好,那我便不猜。”孝清帝笑着拍拍她耷拉着的肩,“过几日,我随仇将军一道去为那些阵亡将士收葬,而后,带我去江南云娘的墓上一回,如何?”
沈青青抬起眼眸,“您要去江南?”
孝清帝露出慈爱的笑,“我的小阿青遇上了难题,不该我这个做伯父的,为你解决么?”
“我和哥哥应付得了。”沈青青摇头,“您不要管。”
“死而复生终究是遥不可及之事,越璟那小子真能不顾一切宣称你仍是当年死在塞外的妹妹?到那时,满朝文武会怎么想,平头百姓又会怎么说?你们担得起这么大的风险么?”孝清帝悠闲地搅着盏中茶汤,似乎这些利弊在他眼中,还无分茶来得有趣。
沈青青沉吟片刻,答道:“那您觉得,您回到临安城,说出那个比我可信得多的故事,就更好么?”
“你是我与云娘的女儿,名正言顺仍是大邾的公主,仍是越璟的妹子,有何不好?”孝清帝哈哈一笑,“你猜一猜,你哥哥会选我的主意,还是你的?”
“这有何可猜,自是您的。”沈青青低头,拈起茶盏,一饮而尽。
能够用一个更令人信服的理由将她带回身边,越璟自然会选前者。
可是……
“如果您真是为我好,就不要这样做。”沈青青放下茶盏,清茶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孝清帝抬起头,盯着她一双眼,不由伸手轻轻揉了揉她蹙起的眉心,“我的一点小私心,让你为难了?”
“不,您说得很对,这个主意再无不好,于情于理都更能说通。”沈青青低眉苦笑一下,“但您或许没有想到,十年前,随我一起死去的,还有颜晗。”
“他即便还活着,也永远只能喜欢死去的桐庐公主,而不能再与其他任何人,什么其他的公主、郡主有关……”沈青青抿了抿唇,轻声道,“他早就和我一起死去了,给还活在世上的人们留下的不过是一个名字,一具空壳。”
只有桐庐公主活过来,颜晗才能随她一道活过来。
只能这样,只能是这样。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阿青,你很痛苦。”孝清帝起身绕到她身后,轻按住她双肩,敛下眉,“我从来没见过我的阿青这样难过,真是连心都要碎了。”
片刻的死寂被一阵打起门帘的声音打断。
仇秩大步走进来,“孝清皇上,长公主,巾帼将军来了。”
薛老太君快步越过仇秩,“徐清在北羌王城伙同主战派老臣起兵,一路将羌王塔塔忽尔拦拒王城之外,一路轻骑已南下祁连山口,与漠北军守军交锋。绍布将军和骢娘见此事有变,率众暂在王城埋伏下来,未敢擅动。”
“果然,子陵的担心一点没错。”仇秩恨道,“徐清老头到底想做什么?真是没完没了。”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沈青青疲惫地摇了摇头,“大将军,请您立刻派一路人马,驰援羌王塔塔忽尔。”
塔塔忽尔勤政爱民,在北羌声名很好,只要他还在,徐清能煽动的毕竟只是小部分。
仇秩严峻的脸色缓和几分,点头道:“北羌军队哗变的风声刚一传来,子陵便带着轻骑去了,现在多半已到祁连山,不过半个时辰便能与羌王一行会合。”
仇秩只管自己说得高兴,一回神才发觉沈青青面色煞白,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声音不由低下去,问道:“殿下,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