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麟近来在提刑司当差,这倒吓不着他,很快便回过神,一转眼见越璟坐在左首,佝偻着背的老内监捧着一方锦盘,侍立在侧。
“你们来了。”越璟起身,抬起手,“荥木,将那笺子拿给两位大人看。”
荥木应一声,呈上一页短笺,并一枚包裹在白色绢帕内的鸢尾头花。
薛麟一眼扫过,见短笺上隽秀硬朗的笔迹,再熟悉不过。
“其兄入狱,陈氏死之。今徐氏罪重,何为也?”
薛麟念了一遍,不解,抬起胳膊戳一下雷疏,“云芝,这是什么意思?”
“……”雷疏拿起短笺,应是墨蓝色的小诗笺,用白垩粉调成的颜料写上字,煞是扎眼。
“这是……”雷疏看看越璟,犹豫道,“陈芸因杀害新科试子周平被捕,其妹陈四娘本是平王妃的人选,但……有人设计令陈四娘中毒身死。”
越璟从他手中拈起诗笺,“云芝,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顾忌。”
雷疏长长舒一口气,只觉胸口有团棉絮堵着似的,轻声道:“陈四娘被兄长的罪过牵连,徐皇后认为她应当羞愧而死,因此命人下毒;如今徐大人犯下大过,长公主留下如此书信,实为……”
“这么说……!”薛麟猛地回过神,望向覆盖着素绢的矮榻。
“今日卯时,有宫娥回报,皇后投缳自尽。”越璟摇头。
徐停云并未留下片语,只有案上的短笺和那枚鸢尾头花。
薛麟一怔,听着越璟不带感情的话,不知为何想起那夜离开忠烈庙时,方扶南说起的那些……桐庐公主是如何在塞外挑起羌王父子兄弟之间的恩怨。
他当时笑道,那女郎的一句话,比杀人的刀子还利。
如今看来,确确如此。
短短十六个字,便逼得徐停云自尽,这是何等的……
“皇上可会责怪青青?”薛麟不自觉地问道。
“我怎会怪她?”越璟奇怪地看向薛麟,“施于己而不欲,亦勿施于人。这是皇后自己心中所想,阿青不过直言点破而已。何况……”
在现在的形势下,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正文 第262章归家
一艘快船驶入平江河,在水桥边拢岸。
金哥儿当先跳上浸在浅水中的台阶,溅起一滩水花。
翠芽凭着船舷,挽起一边衣袖,咬牙对着岸上喊道:“小猴儿!仔细家去爹妈给你收骨头!”
金哥儿扮个鬼脸,顽皮一笑,“才不会呢!”
“哎,好了好了,小娃娃皮一些,正是机灵。”沈双全背剪着双手踱上甲板,笑眯眯地招呼翠芽,“金娘子,我正要跟你说,金哥儿这孩子尽心尽力去临安城救我,我要跟你爹妈说,往后便跟着我出去见见世面。”
“哎呀,老爷您客气什么?”翠芽脸上一热,虽她确已从沈家赎身,但受沈家恩惠良多,沈双全待自己这般有礼,霎时不好意思起来。
“不行不行,舅舅!”霜官儿正扯着沈老太君衣袖走出船舱,一听这话,忙跑上来,“金哥儿是要跟我一起读书的,怎么能跟舅舅走呢?”
沈双全一笑,将一双胖眼眯成线,摆了摆手,“这有什么?舅舅再给你寻几个小书僮,不好么?”
“不要。”霜官儿抱起手臂,别开脸,轻哼一声。
翠芽一时为难。
沈双全生意做得极好,若能随他出去见见世面,自是极好,沈家多的是出去另起门户的家童,既打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又将沈家的名声做得更响。
但……跑生意有跑生意的好,学书也有学书的好,沈双全生意做得这么大,不也要托人关系,捐个前程挂在身上吗?若能凭自己的真才实学挣来个前程,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一低眼,见霜官儿两眼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
“翠芽姐姐,你快说说嘛,金哥儿要和我一起读书的。”霜官儿踮起脚,轻轻道,“你想,姐姐会怎么说呢?”
“娘子、娘子会说……”翠芽绞着手指,犹豫道,“娘子一定会让金哥儿学书的。”
她皱起眉再一想,又道:“但娘子也会说,待金哥儿学成后,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很好的。”
沈双全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好啊,好啊,看来青青将你教得很好。那就这样定下了,等再过几年,这两个孩子学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时,金哥儿可是要随我走南闯北去的。”
翠芽不想沈双全竟如此看重金哥儿,心中又惊又喜,忙矮身为礼,“翠芽先替他多谢老爷。”
“哎,你这小细娘多礼。”沈双全笑着拍拍翠芽的肩,“小金哥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车也来了,咱们回家去。”
沈双全将沈老太君扶进车中,自己拍拍衣袖,钻进后头第二辆车。
车夫一扬鞭,包铜的车轱辘便转起来,轧着起伏的青石板路,驶向沈宅的小巷。
…………
帘幕低垂,吴氏病恹恹地歪在软榻上,一旁螺钿书案上摆着一张打皱的信纸。
吴氏正翻来覆去地揉搓手中的丝帕,一双眼哭肿多时,将眼角的细纹都撑得饱满。
“大夫人……”凌氏打起细纱的幔子,坠角的琉璃珠相碰,琳琅作响。
“云檀,是你啊。”吴氏懒懒抬眼扫她一眼,又埋下头去,轻声喃喃,似哼唱一般,“我怎么这么命苦,蕊儿……蕊儿她成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老爷又被什么左丞相为难,困在临安城,竟不能回来?”
“你说咱们一个商户人家,怎就跟什么左丞相搭界了?定是沈青青!这扫把星,我就知道她身边出不了好事!”吴氏一行说一行哭,拍着大腿,“二老爷那边又神定气闲的,他们自然没什么妨碍,还等着收渔利。”
凌氏露出为难的神色,“夫人,二老爷也在尽力打探消息,二夫人虽……说话有些不好听,但也为治好蕊姐儿的疯病尽了几分心意的。何况……”
“云檀,快去收拾东西,我们回吴家去!”吴氏突然抬起头,晦暗的眼中突然光彩熠熠,“这家要散了,要散了——”
“散什么散?!你这妇人,尽会触霉头!若没有青青,能有得我们今日?我能好端端的回来?”沈双全将帘子一甩,大步跨过门槛,一双眼瞪着吴氏,此时怒极,竟也睁得如上等东珠般大。
凌氏悄悄扯了扯沈双全,“老爷,您消消气,自从蕊姐儿生了病,夫人也有些不好……”
“已念在她心中不快,未说重话。”沈双全为人良善仁厚,与吴氏是多年结发夫妻,虽每每恨她心气狭窄,目高于顶,但终究为管理中馈费心费力,他自是念旧,叹口气,向凌氏道,“你缓缓劝她,待她回神就带她过来,我在老太君那里。”
沈无患和吕氏一听沈老太君回家,早聚在后堂里摆开家宴。
吕氏望了一回,依次夸过霜官儿等人又长高了,却不见沈云心,微掩眼眸,退到沈老太君身后,轻抿了抿眼眶。
“可是忧心十七娘?”沈老太君在主位上坐下来,抬手捏了捏吕氏握在胸前的双手,“莫担心,我听陆家娘子带着十七娘出宫,也在往回赶,回来也不过是前后脚的事。”
话音才落,便从二门一路报上来,“陆娘子和咱们十七娘来了!”
吕氏这才撑不住一笑,背过身整理一番妆面,“老太君真是神了。”
“啊,是平江的饭菜香!”陆薇薇当先走上台阶,向厅中众人团团一礼,笑道,“我将十七娘还来了,看来这车马正好,恰好赶得上接风的宴席呢。”
吕氏忙迎上前,赔笑道:“陆娘子是贵客,小妇人今日要厚着脸皮请陆娘子赏个光,留下吃饭,可好?”
陆家本就是太后的娘家,煊赫一时,如今陆薇薇又在宫中镀了一层金回来,这尊大佛,可一定要好好结交——将沈云心打下的关系焊铁了。
陆薇薇又一笑,“我本是极愿意的,但听闻宪司要判去年碧兰的那桩案子,我定要去一听,明日再来赴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