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艘船在江面上散开,曳开鱼尾一般的波纹。
最后一艘停在江面上的船缓缓拢岸,李运走上甲板,“属下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军祭酒,薛大人,要开船了。”
颜晗走向栈桥,“那么,阿桐,我们也要在这里分别了。”
沈青青坐在栈桥尽头,微抬起头遥望着那边江岸,轻声答道:“好,我也要回临安城了。”
“留在临安城,别来了。”颜晗顺着她的目光望一眼,转身离开。
“对啊。”薛跃大步来到栈桥上,将年久失修的栈桥踩得吱嘎作响,他在沈青青身旁蹲下来,“阿青看到了对吗?就是这里,母亲也带我们来祭拜过一次。”
十三年前,震动大江两岸那一场壮烈战役,薛家军以死伤近半的代价,令北羌再也没有机会渡过大江,包括徐家军主帅、小郡王越筠在内无一生还。
沈青青垂下眼,不语。
“好啦,阿青很勇敢,你和母亲一样勇敢。”薛跃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如果是我见到了的话,说不定现在要怕得不敢去塞上呢。”
“……我没事。”沈青青摇头,“该哭的,该恨的,都过去了。”
“那是最好。”薛跃起身,远远望着江面上连绵的船,“颜子陵说的对,你留在临安城更好。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只一件,便是那夜答应派人送你去塞上。”
这些年他想得很清楚,令她负气离京是越璟的错,送她出塞和亲是颜晗的错,而助她赶赴塞上,是他的错。
没有薛家的令牌,她孤身一人,如何能顺利通过各处关卡,抵达塞上?若她不去,又怎会有后来的事?
查清漠北军被构陷如何,击退北羌又如何?他半辈子都在和北羌打仗,根本不在意再来一回。
最关键的一环原是他做错了,所以那些苦是他该受的。
“跃郎。”沈青青从栈桥上站起,轻声道,“到了塞上,你们都要小心。”
薛跃已往回跑去,并没有听到她这句话。
船已起锚,正慢慢驶离渡口。
薛跃跳进船舱,将船带得晃了几下,直奔甲板上去寻颜晗,
颜晗正为船上几名副将讲解北上路线,不时用朱笔在地图上圈出几个地名,“这次行军虽是圣上授意,但行迹仍需保密。因此渡江之后,此行近千人,分为三路,一路径自向西北,一路……”
“喂,颜子陵。”薛跃一把挤到摊开的地图前,“我且问你,死过去十年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好么?”
几名副将齐刷刷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薛跃。
颜晗放下朱笔,“很好。”
“很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薛跃做出摩拳的动作,笑道,“能与名震朝野的神机军师合作,不胜荣幸。”
第251章临别
整个临安城笼在初夏微熏的风内,被晒得发蔫的草木懒洋洋地垂着头。
“还有西边跨院的箱子,也要搬出去。”这天气让人冒了一层薄汗,翠芽将葱绿色的薄坎肩脱下,挽在手臂间,继续指挥仆役们搬运东西,“娘子那院子里种的花草倒不妨,先摆着也罢。”
俞大成和宋氏捡了春末夏初的闲时来到临安城,一来拜访沈老太君和沈双全,二来也好开开眼,逛一逛繁华的京城。
这几日一听沈老太君要带着几个孩子回平江,两口子二话不说便来帮忙。
俞大成帮着仆役们搬出一口箱子,一边擦汗,一边上来问翠芽,“翠芽姑娘,这几日怎不见娘子来?”
翠芽闻言一嘟腮帮,嘀咕道:“自从立春后,娘子统共就回来了一次呢。真是的,也不知究竟被哪个迷住了?”
“翠芽姑娘别瞎猜,我看娘子极有见识,定是办什么要紧事去了。”宋氏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穿入正堂。
沈老太君端坐在红木圈椅内,微闭眼眸,安心扎着两个垂髻,一身藕色旧夏衫,安静地依偎在老太君膝前,仰起头望着侍女们在她眼前忙碌。
宋氏将包裹在一口雕花的樟木箱上打开,露出里面满满一摞书,“老太君,这些东西都要带回去吗?”
“都是霜官儿的书,给他带上。”沈老太君和蔼一笑,“我带着这几个孩子先行,这些箱笼便让它们慢慢地去平江。”
宋氏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子,又问道:“老太君似乎急着回去?娘子也不在,是出什么事了吗?若有需要我们夫妇的地方……”
“一些小事,不要紧。”沈老太君温声唤来霜官儿和金哥儿,吩咐道,“你们带着安丫头先上船去吧,我已安排他们将中饭送去船上。”
“老太君不一起吗?”霜官儿和金哥儿各自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皮,里面装着要在路上解闷看的书。
沈老太君垂手揉一下霜官儿,“老太君还有几句话和你舅舅说,晚些时候就来。”
“宋娘子,烦你与翠芽一道,送这几个孩子上船。”沈老太君望着宋氏点了点头。
“老太君放心,我同大成会在船上陪着,直到您来。”宋氏将书册整齐地摆进箱中,一手揽一个孩子,“来,小郎君们,跟我坐船去。”
沈双全背剪着手,站在侧门,看着仆役们络绎进出,将几口大箱子整齐地叠放在车马上。
霜官儿和金哥儿一阵风似的冲出门槛,又猛地立住脚步,回头脆生生地道:“大舅舅,我先去船上啦!”
“大老爷,您也多保重。”金哥儿伶俐地拜了一拜。
沈双全挥了挥手,“路上小心,看好小郎君。”
之后,宋氏牵着安心,与翠芽沿着开满蕙兰的小径走来,略说了几句话,也告辞离去。
“老爷,老太君请您去正堂。”小厮抱着一个小包袱跑到沈双全身边,说完这句话,又急急跳出门槛,“翠芽姐,等一等!老太君说把这几件外罩也带上,一会儿江上冷!”
沈双全不敢怠慢,快步走向正堂。
沈青青在院子里种满了花,春末的花,夏初的花,重重叠叠,一朵挨着一朵,一眼看不尽。
气派的正堂就在花径尽头,沈老太君拄着竹拐站在阶下,身旁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正侧身与她说话。
沈双全不禁走了神,心道,若是沈家能有这样的少年人做姑爷该多好。
“双全来了。”沈老太君回过头,皱起眼角,露出温煦的笑意。
青年也转过身来,道了声好。
“啊,是薛侯爷。”沈双全连连拱手,拉回天马行空的好梦,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沈家哪还高攀得上什么王侯将相家,家里关着的那个,还不够他操心吗?
“听说这里老太君要回平江,恰好今日休沐,我便来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薛麟上前拍了拍沈双全的左肩,“沈老板,青青说过,你也该早早回平江。”
“这,生意场上岂可失信于人?”沈双全果断摇头,大义凛然地道,“我们沈家一向恪守诚信,才将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
薛麟虽没想说动他,但闻言还是忍不住一跺脚,斥道:“真是!人都说读书人迂腐不堪,想不到你们生意人也如此。临安城不太平,您若知道青青身份,就该早早离开。”
沈老太君悠悠开口,“我们都知道。”
薛麟叹口气,“快则两三日,迟则十余日,目前听命于我们的人就会围捕徐家。”
徐清不会坐以待毙,定要搅些乱子出来,这宅子与平王府邸毗邻,谁知到时会不会被牵连进去?
“算了。”沈老太君将竹杖倚在一株木樨树上,慢慢走到沈双全面前,含笑拍拍他一侧手臂,“好孩子,太爷当初也是这么说的。命可以不要,信义不可不守,这是我们沈家的祖训。”
沈老太君话锋一转,又道:“我知你后日约了铃花布庄的二掌柜,要在城西谈生意,不可失信。但一旦谈完这桩生意,定要星夜启程,决不可贪恋钱财,误了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