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太君想回平江,孙儿这就为您安排。”沈双全略一皱眉,垂下头,将双手抬过头顶,“与苏家布庄的丝料生意刚在临安城立足,此时正当春蚕织茧之时,需有人在此主持大局。二者,霜官儿近来读书愈发进益了,我打算令他参加县试,若能成,便一路考上去。”
南邾废除了家中经商则族人不能为官的律令,沈双全想着依靠平江的沈家,终究没有依靠亲手养大的外甥好。
何况霜官儿聪颖好学,几位教书先生都夸他极有天赋。
“去岁秋闱才过,下一回秋闱是两年后。”沈青青低下头,轻轻揉一下霜官儿额头,“霜官儿,你想试一试么?”
霜官儿点头,眼中现出愉悦的神情,天真地笑道:“我也想像方家大哥哥那样查案子。”
沈青青抿唇轻笑,“方大人年纪轻轻便考中头名三甲,你要与他比,还差得远呢。”
“我、我也可以的!”霜官儿鼓起腮帮,“姐姐不可以看轻我!”
“好。”沈青青报以鼓励的微笑,“那么,就去好好温书吧。姐姐还有几句话同老太君说,你先去吧。”
霜官儿连连点头,一侧头望见绿萝,大是开心,“绿萝姐姐,你回来了,安心总嚷着要去寻绿萝姐姐,我们去找她,给她一个惊喜,好吗?”
绿萝迟疑道:“安心近来可好,我将她一个人扔下,她可有怨我?”
“怎么会?只要看到姐姐,就太高兴了。”霜官儿怀里抱着两册书,腾出手来拽住绿萝衣袖,“绿萝姐姐跟我来,”
沈老太君慢慢点头,“菱儿,随我进去,慢慢说。”
沈双全也蹭进门槛,亲自奉上一盏茶,讨好地笑道:“老太君,孙儿知道您的苦心,只是我眼看着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我放不下。”
沈老太君叹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的话,我们也该引以为训。”
临安城里的风声不好,这种时候,愈早抽身而出才可保平安无虞。
“沈家经商三代,讲的是一个‘信’字。”沈双全连连拱手,虽态度谦恭,但丝毫不肯退让,“是我说动苏老掌柜将铺子开到临安城来,苏家分不出人手,我许下承诺推行之事由我一手承担。”
春夏之际正是轻绸最有商机的时候,他若返回平江,布庄的生意就冷了一半,实在有负于苏家的信任。
“舅舅真要留下也不妨,但老太君和霜官儿,还是尽早返回平江才好。”沈青青取出一支玉簪,交到沈老太君手中。
玉簪由剔透的翠玉琢成,镂空出桐叶与桐花的模样。
“老太君定下离开之日后,务必附上此物,随信交给桐城方氏。”沈青青略一低头,“方氏会派遣可靠之人,送老太君一行安返平江城内。”
“至于我……”沈青青沉吟,很难说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去往何处。
“菱儿。”沈老太君向她招手,自颈间解下一枚白玉,上面刻着一枚丰满圆润的花生。
沈老太君将玉花生交到她掌心中,“这是我离家时一直带在身上的。这么多年来,虽然经历浮浮沉沉,但终归不错的,老太君觉得,这都是它的功劳。”
“嗯……”沈青青收起手指,将带着温暖体温的白玉花生握在掌心。
一生的经历总会有起伏,没有人可以永远站在浪尖上,但只要能逢凶化吉,便称得上美满的一生了。
“老太君带着霜官儿他们回平江去。”沈老太君伸出手,柔和地拂过她的肩头,“我们等着你回家来。”
“好。”沈青青轻轻一笑,“我会在明年春天前回来的,我和魏伯约好的,明年春天去他那里剪一枝梅花扦插。”
沈老太君欣然点头,又看向沈双全,“阿全,老太君没什么东西可送你的,只一句话,你可别嫌弃。”
沈双全连忙摇头,“不敢,老太君是最有见识的,一句话抵得上千金。”
“我要说的,是当年老太爷说过的。”沈老太君抬头望着远处,目光遥远。
“这世上,有的是钱买不来的东西。”
第232章早朝
夜深,徐府早早熄灭灯火,因府中十四娘身故,阖府扯着惨白的幔子,在青黢黢的夜色中飘摇。
打着青蓝色灯盏的家仆快步穿过偏在东侧的一方小院,院内安静异常,暖黄的火光由微掩的隔扇内映照出来。
家仆将灯笼挂在廊下,叩了叩门,“大老爷。”
徐清毫无起伏的声音从门内荡出,“进来。”
家仆放轻脚步跨过门槛,屋内笼着小火盆,盆内火焰熊熊,将轻薄泛黄的纸张尽数燔毁。
徐清端坐在火盆前,膝上摆着厚厚一沓信札,抬起眼皮,“怎样?可有将消息打听清楚?”
家仆垂下头,低声嗫嚅,“还是没打听到秦家那小娘子的下落。”
“哼,我就知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徐清将一页纸放进火盆,看着火舌舔焦了纸张,露出不明意义的笑,自语道,“别人办丧事烧纸钱,我倒在这里烧——书信。”
“十四娘子走得冤,老爷节哀,莫要伤了身子。”家仆深深躬身,“我等会尽快找到秦家那小娘子的所在。”
徐清冷森森的面色缓和几分,道:“这原是沈家的事,谁知那个沈五娘做事如此不仔细,先是走露了风声,而后又被人瞧见。我也知,你们特特着人去秦家杀了那庶女,又捉了那个十八娘,原也没错。”
“是。我们的人当时已捉到秦十八娘,应当也从她口中问出了文书所藏的地方,否则不会下杀手。”家仆皱起眉,“九七一向行事谨慎,不知究竟遇上了谁,竟被连刺数剑,死得极透,而且那人所用,竟与徐家的功夫煞是相似。”
“至于……秦十八娘。”徐清捏起枯瘦的手,指节格格作响。
秦十八娘伤成那样,本毫无活路可言,因此当时留守的平江的人并未多加在意。这一点不怪他们,平江城从来都是他们的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畅快得很,就算他亲身在那里,也不会对处理秦十八娘一事有别的安排。
谁知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沈青青与方扶南竟能将秦十八娘暗中救活,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来临安城。
“秦家所藏文书依然未能寻到,一旦那小娘子苏醒,说出文书下落,形势于我们可就大大不妙了。”徐清一行说,一行扯下更多纸扔进火盆中。
火光四曳,将斑驳动摇的影子投在周围墙面上。
也是时候烧掉这些了。
过去留着无数与党羽往来的信件,为的是威慑他们,如今再不毁去信,一旦事发,倒成了他的罪证。
只是,在秦家隐秘之处藏有的信,以及崔明远留下的线索,不管哪一个,落在提刑司手中,都会让事情变得棘手得很。
“去吧去吧,尽早找到那秦十八娘。”徐清皱着眉挥了挥手,“一旦找到她,就杀了,至于那文书,往后再慢慢找便是。”
家仆点头,“十九娘已如此吩咐过,属下们省得。”
十四娘徐华殁后,只十五岁的十九娘便接过了姐姐的位子。
“十九虽年幼,但心思聪颖,我向来甚喜欢她。”徐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余下的书信尽数抛在火盆内,起身拍拍膝上沾染的尘埃,抬头望向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换身衣服,预备上朝了。”
家仆退到门槛外,往右边让开,将垂下的头微微仰起一线,恭敬地目送徐清走出偏僻的小院。
昨日发生了许多事,今日的朝堂,一定对他们老爷极不友好,但老爷的步子没有半点犹疑,这样的气度真是令他们仰慕。
四更才过,徐府的车马已到达皇城阶下。
初春的清晨寒意逼人,徐清怀抱手炉,躬身缩在宽厚的斗篷内,尽显老态。
值夜的侍卫们静默站在两旁,没有人将目光分一线给这个勤于政事十年如一的老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