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断的纸上,斜斜写着几句话。
“十余年前,罪臣曾于塞外运送粮草,道中有失,累大军战事失利,臣万死不能辞其咎。后侥幸得免,实乃承祁连长公主之惠,臣当收拾残躯,勉力以报,然徐氏权倾朝野,旧事不能明。徐氏势力,盛于平江,夙清异己于忠烈庙,此去平江任职,恐不能免,因藏书于此,乞后来者呈回皇庭。”
“这……”朱启山看完一遍,震惊地抬起头,“崔大人此书,语意凝练简赅,只是不知被焚毁的部分……”
方扶南摇头,将残破的纸片卷起,又将绘着塞上风景的画轴卷在纸张外,“不曾有被焚毁的部分。这不过是崔明远的小伎俩,他留书时先烧毁数份,令徐家查探的误认为他迟疑不敢留下痕迹,之后取出烧毁一半的纸写完,移入壁龛内,又故意弄出不少疑点,将查探的人引到他处。”
朱启山忍不住发问:“大人是如何想到中堂画卷后另有玄机?”
他们查探数次,也曾掀起画卷查看,但并未发觉,或者说,并未着意去发掘墙壁上是否另有洞天。
“我已说过,一者,你们搜查时为的查崔明远为何引罪自尽,并未往旁人杀害上想,因此不会去寻崔明远是否留下线索指向凶手。”方扶南将画轴交给小吏,“二者,崔明远在平江任上‘自尽’前,曾留下一首绝命诗,诗中所言乃是自己塞上督运有失,于三司任中又贪赃枉法,因此畏罪自尽。”
朱启山点点头,“卑职也见过那首绝命诗,文法平平,但情真意切,笔迹也确是崔大人的,不是伪造。”
“你没发现吗?”方扶南再命小吏将中堂画卷展开一角,露出那首边塞诗,“看看这首,再想一想那首,你就能明白崔大人到死都想告诉我们的是什么了。”
“……!”朱启山连连摇头,指着画卷上的诗,一时说不出话来。
画上题诗与崔明远在平江所留绝命诗,用的是相同的二十八字,只是次序被打乱。
第219章分歧
灰马在城南的街道上疾驰,廿五策马紧追在沈青青之后。
在临近茶舍的街面时,沈青青猛地勒住马,几乎在瞬间完成了调转马头的动作,“你去茶舍,我回提刑司。”
等廿五匆忙勒住马回头时,沈青青的背影已转过街角,飘扬的青衣如一道远山投下的阴影,迅速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好俊的身手。”徐隽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来的,倚在茶舍外望着一脸怔怔的廿五,“侍卫大人,你的身手只怕都赶不上青娘子。”
廿五下马,目光扫过徐隽,一言未发,径自走进茶舍。
“你们来晚了,那些人已回去了。”徐隽在他身侧轻轻一笑,待廿五闻声回头时,他已翩然去远。
茶舍内桌椅略有些狼藉,一柄银亮的长枪斜倚在门框内。
薛麟怒气冲冲地坐在茶舍中央,一见廿五,跳了起来,“就你来了,青青呢?为什么留她一人在提刑司?!”
廿五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殿下方才策马至门外,忽然勒马归去。”
薛麟冷笑一声,倚在长枪旁,“所以,你就让她一个人回去?倘或路上出了意外,如何?”
“茶舍中证人亦不能有失。”廿五仍毫无情绪地答道。
如果一定要在探寻真相和保护失而复得的长公主之间选一个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为这,他情愿回去领罪。
而且……
“那行,你留在这里保护证人,我去追青青,总行了吧?”薛麟提起长枪,就要提步往外走。
“薛郎君,平王特意来此,不惜置己身于险地,回护茶舍中人证,请您万勿擅离。”廿五又道。
“徐隽?切,他不过就是顺路来喝茶,看到这里打起来了,自然劝几句。”薛麟抹一把脸,“我看啊,来的人本就是徐清那老头派来的,碰上自家人,能不给个面子吗?”
廿五摇头,昨日徐隽当众呛声徐停云,之后便被徐清教训了几句,今日徐隽又“恰好”出现在茶舍搅局,更坐实了他在徐清心中反水的罪状,只怕徐隽回府之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薛麟虽嘴上嗤笑,步子却转了回来,往大堂中央的桌子上一坐,“我今日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敢在皇城里行凶。”
沈青青回到提刑司时已是掌灯时分,小晚垂手站在庭院中,提着一盏灯,望见沈青青,带羞一笑,“娘子,您回来了,我们大人说,有要事请娘子商议,不论多晚,请您务必要去。”
“我知道。”沈青青推开官署半掩的门,墙面上挂着从崔宅取来的那幅画卷,明灭的灯火从画卷背后透出,映出两个伏案的人影。
千里大漠,沙丘蜿蜒,风中卷着砂砾,打在衣衫上沙沙作响。
方扶南从画卷背后转出来,凝望一眼画卷,问道:“你回来了,秦十八娘那里可有事?”
“我半路回来的,有薛麟在,茶舍不至有失。”沈青青指了指画卷上一带起伏的山脉,“这是三危山,当初崔明远的队伍,就是在三危山的背面遭遇风沙失散的。”
方扶南点头,“据说,不仅押运的粮草尽数丢失,当时队伍中三百人,除崔明远外,也全部失踪,至今没有寻到。”
崔明远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许是连徐清都不知道的真相,有些话,只能从他留下的这幅画卷中寻找。
沈青青又看了片刻画轴,在将目光移开的瞬间露出困惑的神情,“你找到了什么?”
“崔明远曾留下一封书信,直指他若在平江任上身死,必是徐氏所害。”
“这样。”沈青青拈起那张被烧毁了一半的字条,“但是,说到底,这终究不过崔明远无端的臆测,想凭这让徐清有一丝皱眉,都是很难的。”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方扶南点头,“但当下之时,确定崔明远并非自尽,而是为人所害,至为重要。在忠烈庙中吊死的尚有五六人,一旦定论崔明远是为人所害,便可以追查为名,重新调查前面的案子。”
在这么多的案子里,他相信就算是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的。
沈青青目光平静,“你的打算是很好的,可是,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翻旧案?”
徐清派人袭击茶舍,寻找秦十八娘,不论是声东击西之举,或是他被逼急了后作出的权宜之计,这都说明,徐清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一旦开始行动,必是环环相扣,令人应接不暇。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打算以理服人。”方扶南注视着她在灯影下闪烁的眼睛,轻声道。
她的打算,从始至终都是在暗中击溃徐清,甚至并不排除用些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但他想要的,是光明正大地在所有人面前,揭开这些案子的谜底,看到幕后的罪魁俯首认罪。
朱启山捧着誊抄的卷宗转出屏风,“大人,案子记录都写上了,崔明远身上伤痕有几处疑点,若与这信对比,就说得过去了。为崔家鸣冤的文书也都备下,明日便可……”
一声轻响,屋内的烛火突然灭去,朱启山在一片漆黑中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正要说的话。
廿九压低的声音从外传来,“殿下,两位大人,有人闯入提刑司,请多加小心。”
屋外,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与打斗的声音响了起来,嘈杂一片。
“青青,有人来袭,不知为你,还是为崔宅物证,你先离开。”
一阵窸窣声,想是方扶南正收拾铺开的画卷,“启山,你带着物证自行躲避。”
黑暗中,有隐约的人影动了一下,应是接过了画卷,随即“哗啦”一声响,书案被不慎带翻,上面的笔墨纷纷坠落,各种声响错杂一片。
“启山,小心脚下。”方扶南伸出手想扶一下朱启山,但身前的人避开了。
一阵细微的风声从耳边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