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你怎知道……”沈双全惊得合不拢嘴。
沈家以贩茶起家,也以茶闻名,但从来不囿于一种生意。世人常丝茶并举,他早盘算着开几个布庄,只是一来碍于铃花布庄是平江老字号,不好公然抢客,二来他手头缺一些能将布庄做得脱颖而出的东西。
沈青青将信交给沈双全,然后转身走向船尾,“这叫做褪花绸,是翠芽前几日才织出来的,舅舅你收好,改日遣人送到铃花布庄。”
沈双全一怔,翻过信封,一小块极轻的藕色绸子落在掌心,绸面上提着重叠压覆的浅色花瓣,似乎一阵风来,这些花瓣都会随风而起。
果然是极稀奇的料子,也不知这花样是谁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出神间,沈双全望见湖边有船慢慢拢上来,与他们的画舫相并而行,漾开两道交织的波纹。
头戴帷帽的少女端坐在船尾,四面提着暗花的白纱随水风飘摇。
那边船上站着一个青衣男子,头上箬竹笠压在额前,看不清样貌。
沈双全看见那人向着沈青青伸出手,沈青青随后起身带着廿五跨过船去,廿九则留在船上,照应三个孩子。
那船转了头,慢悠悠地驶向湖心小岛。
沈双全走到船尾,霜官儿、金哥儿和安心倚在一旁吃糖画,翠芽则侧坐在船舷上,望着湖心渐远的小船。
“那船上是谁?”
霜官儿咬一口糖画,抢先道:“是之前见过的会查案的哥哥。”
“那戴着斗笠的,我却没见过。”翠芽回过头,眉间染着忧虑,“也不知究竟是谁,娘子就过去了。”
“那青衣人?”沈双全连连摇手,“那没事,没事,我知道是谁。”
“谁啊?”翠芽扁起嘴,狐疑地盯了沈双全一眼,“娘子怎么会有事情瞒着我呢?我都不知道那是谁。”
沈双全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心中默默道,你这个小丫头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因为那人可是颜晗。
第177章哭
游船在沙洲的码头上拢岸,沈青青和颜晗相对站在栈桥上。
方扶南携一册卷宗走上甲板,看他们一眼,见一个戴着帷帽,一个戴着竹笠,两不可见,笑道:“这么久没见过,怎么都弄成这副模样?”
“不要你管。”沈青青一按帷帽,走得更快,长长的白纱拖在身后,迎风飞起,露出罩在身上的暗青色秋衣,一圈雪白绒毛围在领口,衬着乌云一般的发丝。
“算了,先谈谈那件案子。”方扶南收去笑容,快步追上沈青青,语气严肃起来,“青青,前日在太平渡找到的那个年轻士子,平江那边已查出……”
沈青青停在沙洲中心的小亭子前,抬起头看着亭柱上的楹联,突然说道:“那是徐家的外甥。”
“哦?你知道?”方扶南翻开卷宗,笑了笑,“原来青青早就知道。”
“我本不想说,不过既然你们已经查到了,那……也算了。”沈青青褪下帷帽,掸了掸发丝,看向随行而来的廿五,“你都听好了,一会儿回去一个字不落地回报给哥哥。”
她没有反过来为他人隐瞒的道理。
廿五面无表情地应道:“属下知道。”
颜晗倚在亭柱旁,远远看着沈青青和方扶南讨论案情,并未靠近。
方扶南慢慢说道:“朱启山查清了那士子叫做陈芸,在御史台供职,他父亲倒不是什么高官,不过是三司盐铁司门下一员小吏。”
“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共掌财赋,就算只是一员小吏,也不该小觑。”沈青青皱起眉,手指在青石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我只管查案,这些事可不管。”方扶南摇头,“前日薛麟把这位陈小御史送去桃花渡驿馆时,朱启山安排在那里已趁他不留意细细搜检过他的东西,在他的包裹中发现了试子周平的一角墨砚,虽已洗过,但还是看得出一些血迹。”
沈青青一心一意数着石桌边沿刻着的花瓣,随口问:“你们怎么盯上他的?”
“这倒要归功于朱启山。”方扶南打开卷宗,翻到一页,“朱启山与周平一般出身寒门,父母俱是务农的人,都已因为积劳过世,那日他一见周平父母,想起自己,大为不忍,因此一意要查出凶手。”
“看不出那位朱大人冷面判官一般,却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沈青青支起面颊,侧眼望向一旁,“颜晗,你呢?当我是鬼么,到现在也不肯过来?”
“阿桐,我并没有这么想。”颜晗慢慢走来。
他并不怕面前的是人是鬼,只是久别乍逢,难免担忧这是不是一场好梦,转头仍要落空,因此才不敢接近她。
“总之,朱启山对此案尤其上心,甚至特意命人偷偷取来陈小御史咬过一半的饼,与那半枚桃子比对。”方扶南笑着摇了摇头。
那桃子在水中泡了好些天,都有些长毛了,也亏得朱启山愿意去细看。
有趣的是,那牙印还当真对上了。
这一下板上钉钉,再无舛错,只待陈芸被缉拿归案,细细审问,一旦他招认,便可结案。
朱启山此时正在提刑司中发脾气,一会儿责怪放走了那个陈芸,一会儿恨不得亲自带人冲到平江去拿人。
同僚们好不容易劝住了他,连发几道加急文书,催促江南路提刑司立刻捉拿案犯。
“……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务实的人了。”沈青青笑笑,并不多说。
方扶南颇有感触,“确实,若提刑司都是这样实干的人,就不会积上十余年都未破的案子了。”
那个忠烈庙的旧案子还压在手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告破,还有瑶花祠里被害的那个侍女,依然毫无头绪。
“你这人温吞得很,又怎好说旁人?”沈青青用一根手指挑动卷宗,翻过一页,细细看着上面的记载。
“青青,这世上不存在没有感情的人。”方扶南按住卷宗,阻止她翻到下一页,轻声道,“就像朱启山那样,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当有些事触动了他的时候,他才会流露出普通人的感情。”
世上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一旦触到某一个特定的点,刻意维持的情绪会在顷刻决堤。
那时候做起事来,就不会现出任何周密考虑,而是仅凭一腔孤勇。
生而为人,总会有这样一日的。
湖岸那边,一页小舟飞快驶来,青衣的年轻士子几乎是跳上栈桥的,一路直闯亭子。
朱启山跑到亭外,喘着粗气道:“方大人,江南路送来了文书,还有雷大人的一封信,请大人速回宪司……”
“走。”方扶南收起卷宗,与朱启山一起离开。
沈青青慢条斯理地拂开肩头发丝,轻声道:“廿五,你也跟上去。”
廿五不动,“皇上吩咐过,不可令殿下落单。”
“忠烈庙的案子要揭晓了,你是哥哥的耳目,亲自去提刑司听着。”沈青青冷冷一笑,“这可比你留在这里,更有用处。”
“……”廿五不是傻子,知她话里有话,衡量片刻,看看颜晗,“颜大人,烦你看好殿下。”
“放心。”颜晗点头。
“颜晗。”沈青青抬起头,揭开他的竹笠,眨了眨眼,抬手去扯他的脸,“怎么了?你一脸都是看见了鬼的神情呢,我有这么吓人吗?”
“阿桐,别闹了。”颜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还未等她挣扎,便搂住她的腰一把抱起,附在她耳边低声责问,“这么多年,你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青青一噎,反问道,“我怎会知道?你们须不是死人,这么多年……”
“阿桐,你也不是。”颜晗及时阻止了她抱怨的话,慢慢道,“你也不是。”
她也是温暖的,活着的人,而不是已经死了的人。
沈青青捂着眼角,怒道:“不许惹我哭!”
颜晗轻轻拂过她挣乱的发丝,温声道:“阿桐,这里没有旁人,我也不看你。想哭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