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方扶南沉吟一下,下面的话还没组织好,回廊尽头月洞门前的凌霄花枝一晃,藤蔓背后钻出一个茜色长裙、秋香色褙子,梳着双垂髻的女孩。
“小晚,何事?”
唤作“小晚”的女孩有些怯生,矮身一礼,埋着头,轻轻道:“大人,小郎君醒了,正哭着要找您呢。”
“醒了?”方扶南才舒展的眉头再次凝起,连案情也搁下不谈,转身就走,“我这就去。”
走了一多半,回头向着师尹歉然一笑:“案子先烦你费心。”
院中环境清幽,鸟鸣啾啾,茉莉带着宿雨盛放,幽香缭绕,稚嫩而惊恐的哭声在这一片幽静中尤为刺耳。
“小晚,你就守在那里。”方扶南停步在廊下,看小晚默然走回月洞门下,安静侍立,轻轻推门进去。
床前帘幔高高挂起,身着大红缎子小袄的男孩正抱着一个枕头一行哭一行抖,整张脸都埋进了柔软的枕面里去,颤抖的声音断续地呢喃:“好冷……哥哥,好冷……这里好可怕……到处都是沙子,钰哥儿不出去了……”
“钰哥儿。”方扶南轻车熟路地拍了拍男孩颤抖的肩,和声道,“别怕,那些不过是做梦而已。你看……”
他将男孩抱起,走到窗前,打开隔扇,外面是清幽的江南庭院,粉墙黛瓦,精致玲珑,绿荫葱茏,阶下是一排整齐的书带草,墙角有飘着甜香的桂子。
“钰哥儿,我们已经回家了。”方扶南揉揉男孩的头发,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方钰眨了眨眼,将信将疑,不一会儿眼神又惊恐起来,两只瘦弱的胳膊费力地比划着:“可我分明看到……大伯被两个可怕的人带走了,他们拿着这么长的刀;还有三婶娘,母亲说她死了,留在了后面那个山头下面,不会再跟我们一道走了……”
“钰哥儿。”方扶南看着他,犹豫片刻,问道,“那么……你在哪里?哥哥又在哪里呢?”
“我被那些拿着刀的人埋在沙子里……”方钰忍不住抹泪,委屈道,“哥哥,沙子里好冷,喘不过气,周围又那么黑……手指都被沙子磨破了,还是出不来……我一直等一直等,相信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
“是啊,后来哥哥找到了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家了。”方扶南淡淡道。
“是这样么?”方钰怔怔,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伸手一抹,将小脸涂花。
方扶南点头确认:“钰哥儿忘了,哥哥找到你时你受寒发烧了,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已经回到家、回到江南了。”
方钰迷糊地撑起一边腮帮,低头看看身上干净整洁的衣物,还有干净白皙的一双小手,有些意动,再次确认道:“那……父亲和母亲呢?他们也回家了吗?钰哥儿这么久都没见过他们呢……”
“父亲和母亲都在桐城的那个家里。钰哥儿还记得那些坏人吗?父亲要赶走那些坏人,把大伯和三婶他们救回来。”方扶南摸摸方钰的额头,见他情绪平复下来,“哥哥还有事情要做,叫小晚进来陪你可好?钰哥儿乖,那些可怕的梦,不要告诉其他人。”
小晚依然站在月洞门口,低垂着头,连头发上别了一朵落下的凌霄也不自知。
“好好照顾钰哥儿,他从前受了些惊吓,总会有噩梦。”
小晚低声应下,头也不曾抬过。
方扶南回到办公的屋子时,盐铁使的绝笔书已经放在了书案上,师尹借来的《海药本草》也搁在一旁,案头还叠着几卷卷宗,都是近十年在忠烈庙投缳自尽的江南路大小官员的案子。
“忠烈庙……”方扶南打开卷宗,细细看下去,每个案子都大同小异,上面的内容他早已熟悉到能够倒背如流。
十年来,发生了整整七起这样的事情,在之后十年里,还会发生更多。
那座处于天平山脚下的前朝先贤祠,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引人走上不归之路?
正看得入神,门忽然被猛地推开,仆役声音惊恐:“七郎君,老爷在忠烈庙吊死了!”
“你说什么?!”他一下站起来,匆匆往外跑去。
推开门,外面却是黄沙漫天的场景,连绵的沙丘,漫天的飞沙和飘蓬,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被草绳绑缚在一起,仿佛待价而沽的青蟹,被凶恶的官兵押送着,在茫茫大漠上缓慢爬行。
“敕勒川,阴山下……”苍凉的歌声在暮色笼罩的大漠中响起。
“酸死了!死到临头还不给爷安静些!”差役呵斥的声音伴着铁器的嘶鸣响起。
“天苍苍,野茫茫……”苍凉的歌声依然继续着,在荒凉的大漠上空回荡不休。
“大人,属下查得几个可疑药物,已经派人在平江城的各大药铺里寻找。”师尹出现在了书案前。
方扶南回过神,揉了一下额头,从卷宗中抬起头来:“我方才睡过去了?”
“是。”师尹拉过一张椅子,在书案旁坐下,“大人似乎有心事。”
方扶南疲惫地笑笑:“钰哥儿噩梦不休,哄起来很费事,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师尹并不买账:“大人自己呢?大人曾说自己与桐城方氏并无干系,属下好奇,为何每一次,大人都要用这个名头去哄钰哥儿?”
方扶南少年得志,官途顺遂,出身来历却迷雾重重,早已引起不少人的好奇。桐城的方氏乃书香门第,显赫大族,人们向来猜测这样聪颖的少年便是出自那里。不想先是方扶南矢口否认,后来桐城那边也说,族谱上虽有同名同姓者,是他们族中七郎,却还是幼童,应当只是巧合同姓又同名罢了。
“你说呢?”方扶南但问不答,“师尹是我朝最出色的仵作,因此圣上派你和我同来调查忠烈庙之案。都说仵作能让死者开口说话——哪有什么人世间的秘密能瞒过你呢?”
“可是大人……死人是不会说谎的。”师尹摇头,“但活人,总有拼命想要掩盖的东西,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就像方大人并不知道,我在当上仵作之前,是做什么的。”
方扶南顿步,笑看向他:“我猜……你从前是做大夫的罢?不过普通的大夫也成不了仵作,所以我猜你是随军的大夫,对不对?”
“大人的确断案如神。”师尹面色难得动了一下,眼眸微闪,浮现一抹愧色,“属下本是戍卫北境的军医,十年前大败北羌后,随着军师来到临安,圣上曾数次问起公主那时的疾患。”
史载桐庐公主不惯塞上气候,染上慢疾,缠绵难愈,最终因此死于塞外。
师尹并不是当时为桐庐公主诊病的大夫,而是大夫身边的小徒。他那师父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救回桐庐公主,因此嘱咐他一定要查得桐庐公主死因,告慰公主在天之灵。
师尹各方查探,最后选择做一名仵作,借此翻阅更多秘密卷宗,寻得真相。
第12章旧梦
西风猎猎,满地都是折断的兵刃和撕毁的旌旗,鲜血渗入黄色沙土,在暗夜的火把下一色殷红。到处是破碎的马蹄声,伴着扬起到半天高度的黄沙,在几个破蔽的军帐之间回荡。
“先在这里躲一下。”裹着宽大斗篷的少女停下步伐,伸出手挽住身旁看起来更为年幼的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映着远处的火光,熠熠生光,“你怕么?”
“有殿下在,奴婢不怕。”女孩子这样回答,细细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很乖巧。
“嗯,夜里风大,我们在这个沙丘下躲一会儿,等着颜晗来找我们。”少女两只雪白的手臂从黑色的斗篷里探出来,腕上一只温润的羊脂玉镯与飞扬的风沙相碰,发出细小的碎响。
她眯着眼睛在沙地里找了一会儿,从一旁的灌木上捋下一把圆球形的果子,递给身旁的女孩,笑道:“饿了吧?你看,颜晗告诉我这是酸刺柳,在大漠里迷了路,没东西吃的时候可以用来解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