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子夜，山上寒风凛凛，他们降落之处又是外凸的悬崖。叶荫深一落地便禁不住瑟瑟发抖。
一半是因为寒冷，而另一半则是出於忐忑与隐约的沮丧。
他不会忘记自己此刻的容貌，
更不会忘记刚才在德王府与叶树芳所说的那些话。只要青瞳一直跟踪在他身旁，那些话也就已经被他收入耳中。然後他只要利用自身的法术向叶青鸿做出禀告，真相便水落石出。
知道自己曾经亲手扼杀的那个人尚在人间，甚至於还留在自己身边，叶青鸿会是什麽样的表情，他还会再下一次格杀令麽……或许青瞳之所以会飞来这里，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杀他叶荫深的存在？
胸口一阵钝痛，
但这并不是对於死亡的恐惧。叶荫深忍不住叹息。真没想到，苦心经营的身份竟是在如此情况下暴露的。早知如此，刚才是不是应该再将青瞳捆绑得结实一些……不，或者傍晚时根本就应该与青瞳留在卧房。
至少那样的话……
制止这继续毫无价值的回想，叶荫深狠狠地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抛弃所有负面情绪，尽可能平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切。
成王败寇，
至少负责行刑的人是青瞳，还不至於算是讨厌。
於是他开始从容地整理起容装。
然而满心以为的“审判”却迟迟不曾落下。
仿佛隔了千年万年之久，青瞳终於用他那低沈酷似叶青鸿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麽还不变回原来的模样?”
心中著实怔了一怔，叶荫深苦笑道：“要杀的话，
就在这里下手便好了。”
以“叶荫深”的面目出生，也以这样的姿态死去，也应该算得上“完满”了吧。
“谁说要杀掉你了。”t虽然依旧阴沈著脸，
但青瞳还是明确地否认了这个无稽的猜测。
“我只是希望你能整理一下情绪，以免回去时让人怀疑。”
“回去？你还要带我回去？”叶荫深不禁讶异，
“难道你还没有向叶青鸿告发我？”
“告发?”青瞳失笑，
“若是叶青鸿决定要向你下手，那我大可以在王府里将你杀死。何必大废周章地将你劫出。”
因为这个回答而稍觉镇定，但叶荫深很快又陷入另一个疑惑中。
“那你带我到这里，究竟想要做什麽？”
这一次，青瞳没有回答。他转身坐到叶荫深身旁的石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摸索著按住叶荫深的手背。
“还记得那天就在这石头上，
你问我如果有件事会伤害到心爱之人，却不得不做怎麽办……还记得我是怎麽回答的？ ”
交叠的手背上传来了微热的温度，疲劳的脊背也有了坚实的依靠，叶荫深不由得喃喃回忆道：“……你说，
就算当时有那一幅铁石心肠，可日子久了终会後悔的。如果再遇到类似的情形，记得办法始终会有。换作现在的你，不会做得如同当年那样决绝。”
与记忆中清晰无二的回答令青瞳满足地笑叹：“谢谢你能记住我说过的话……而这也是我此刻的回答。办法或许会有，但我一定不会再做出伤害你的事。”
如果互相纠缠就是我们的命运……那我不会再用伤害来表达爱意，不会再以保护作为疏离的借口。
宛如一声赦令，或是一句最温柔的抚慰，
这一刻叶荫深忽然感觉压在自己胸口上的什麽东西被粉碎了。
像是为确认这一份感觉的真实非虚，
他强调道：“可你不是已经看见了麽？我是叶荫深，是被你的主公亲手杀过一次……”
没等他将话说完，青瞳忽然坚定地捂住他的嘴。
“我知道……但无论你是谁，我说过的话都不会改变。叶青鸿犯下的错误，请让我来弥补。”
手掌紧贴在唇上的力量如此强烈，像是要将双人融合在一起似的。叶荫深忽然感觉内心某一部分开始溶化了。
“我去德王府只是不希望树芳和母後卷入战争。”
在青瞳的指缝之间，
他这样喃喃地解释：“真的……我想要保住大燕国的河山，所以我才会甘心投入叶青鸿帐下。无论如何，这个国一定要保住，要保住……”
虽然已经失去了一国之君的地位与尊容，但叶荫深对於大燕根深蒂固的爱却从未泯灭。大若山上的那些日夜，游离诸国的那些岁月，只要一想起远不可见的故国，他的眼眶便总会有些湿润。
“我知道，我都知道……”
几乎是叹息著，青瞳吻掉叶荫深眼角的光芒。
“我的荫深，是这个世上最善良美好的人。现在……你是否愿意为我变回原来的模样。”
惊恐不安的心情在瞬间被抚平，
叶荫深惴惴不安地垂下视线，同时默念咒法，
变出了余容的模样。
然而青瞳却摇头道：“不是余容，
我要真正的你……”
“你说什麽、什麽真的……”
隐约意识到有什麽事情的真相正在浮出水面，方才一番温柔旖旎逐渐退散了。他抬头去看青瞳，视线却越过那张酷似叶青鸿的面庞，看见了远处迎面而起的冲天火光！
第72章
这不是之前德王府的火光。
火光落在同元城的各处！万籁俱寂的城内，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此刻正透出金红的光晕，腾起的黑灰色烟尘直直地融入了夜空。
这不是意外失火，因为没有可能巧合到城内多处同时火灾。而放火之人的目的是──
糟糕！一定是打草惊蛇！
方才叶荫深去到德王府，虽然不曾透露计划，却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暗示了叶树芳尽快离开同元，一定是叶树芳觉察到了其中的蹊跷，为避免完全处於被动的劣势，所以冒险决定先发制人──却被想到，他的动作竟是如此之快！
不过想来也是，为了大燕国最後的所有权，争斗的双方应该都早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才对。
局势急转直下，立在山上谈情说爱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了去。青瞳立刻展开双翼，同时将手伸向立在崖边的叶荫深。
“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回去，现在。”
“我愿意。”
终於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叶荫深向著已经腾起在半空中的人伸出了手。
借助双翅，
他们很快飞回到同元城内。比在山上看得更清晰了，
著火处有民居、也有驿站和酒楼，更多的则是与宁王一脉有著连带关系的大臣宅第。融融的大火掀起风声嘶哑的喘息，也遮盖住了翩然而至的死神。
趁著火光而至的是杀手，
他们在火场外盘桓，将那些侥幸逃生的官吏一一刺杀，
随後推进火中。
这时候叶荫深才看清楚了，那些拿著刀的屠夫们，其装束正与德王府中的箭衣武者一样。
真相似乎已经无需解释，然而青瞳却不给叶荫深任何心痛的机会，抱著他继续往前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