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烨啊，我真看不得你现在这个样子……这还是你吗？”王志文也是长叹一声，往沙发里一靠，对著天花板絮絮叨叨。“你当年的威风哪儿去了？我还记得那时候，门卫老头学著日本话跟我说，‘警局门口花姑娘的大大的有！’全是等你的！”
林烨扭过头怀疑地瞥了王局长一眼：“有这事儿？我怎麽不记得了。”
“你能记得谁啊？”王志文把烟捡了起来，继续絮叨，“那时候全队就属你嚣张，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谁都不在你眼里……哦不对，除了林染──晓来谁染霜林醉，当初我一看那幅画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你林烨长这麽大什麽时候这麽酸过？哼！”
晓来谁染霜林醉？点点滴滴，尽是离人泪……林烨低声念著这句话，怔怔的，就好象天花板上能开出花儿来，忽然骂了句粗话，靠！
王大局长当做什麽也没听见，低头喝了一口茶，再吸了一口烟，也是怔怔地盯著天花板，过了好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你说得不对！
林烨‘嗯’了一声，继续发呆。
“你那天说──如果当初包仁杰死在了胡子江……”王志文皱了眉，显然对这个假设很是耿耿於怀。
林烨又‘嗯’了一声，‘嗯’得死气沈沈──显然，他并不关心自己说了些什麽，也并不关心王局长要说些什麽。
“事实上，包仁杰现在就在医院里，已经确诊了，就是那个……”王志文停顿了一下，很小的一下，小得几乎听不出来，“病。还有王其实，也是一样，是死是活，没人能肯定。王其实住院的时候，燕飞参加了市里的医疗队，他本来可以不去的……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失去最重视的人的滋味麽？你那算什麽啊。当年，老队长……我是眼睁睁地看著他倒在了我前面，他为我挡了那一枪……”王志文有点说不下去了，慌乱地又喝了一大口茶，平静了一点，又接著说下去。
“就在前些日子，王文杰──对，我知道你不愿意提他，可你知道麽？我们差一点儿就可以再也不用提他了……”
林烨终於有了反应，疑惑地转过了脸，“什麽意思？”
“车祸，头部受伤。”王志文说得更加平静，甚至有一点儿轻描淡写。
“他受伤了？”林烨显得更加疑惑，“我怎麽没看出来。”
“伤不重，不过留了条疤，算是破了相了──从这儿，到这儿。”王志文的手指从鼻翼到耳根之间比画了一下。
林烨显得明白了一点，“哦，怨不得他死都不肯摘了那个破口罩。”
第88章
烧完了‘第一把火’，林大组长搬进了新办公间。
新房间果然装修得真是‘不错’──真皮沙发实木地板豪华吊灯组合书柜……总之，完全乡镇企业家式的办公室。
墙上挂的是几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中学历史课程挂图──林则徐虎门销烟，长长的一个系列摆了一溜儿，衬著真皮沙发实木地板豪华吊灯组合书柜……感觉不是一般地怪。
林烨显然也觉得怪，瞪著墙愣了半天，大张著嘴巴半天都忘了合上，一直到王志文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吧？我亲自给你挑的，以後别挂什麽‘晓来谁染那什麽’了，挂这个多好，又严肃，又有意义──别忘了，你们林家的老祖宗。”
林烨合上了嘴，以为王志文在开玩笑，可是他转回头却发现，王大局长是认真的。
他於是垂下了眼皮，点点头‘嗯’一声，一副温良恭俭顺的样子。
就这样，每个进了这间办公室的人都得愣上那麽一会儿，其中大部分也和林烨一样，大张著嘴巴半天都忘了合上──不过，这并不妨碍‘林则徐’高高挂起的那一份荣耀，林烨显然并没有把这一溜儿东西换掉的打算。
就连王文杰也被这东西惊到过，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是啊，他那嘴藏在口罩後头呢。
王文杰的口罩仍然是时时刻刻地不肯摘下来，林烨也再没说过要他摘下来的话──虽然这个时候，疫情已经明显地好转，每天新闻报导的病例数量也已经越来越少了。当然了，这也许和疫情的关系并不大，从某种意义上讲，口罩的作用和面具是一样的。也许，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时候──我们需要，甚至渴望，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林烨没有戴口罩，可是一样让人看不透他的喜怒哀乐，那副面具就好象是天生长在了他的脸上，浑然一体，不能撕，一撕就会流血。所以也怨不得王志文生气，眼睁睁地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谁能忍得住不拍桌子──尤其是这家夥甚至连带著自己的宝贝儿子一块儿，戴上了一副不能撕的面具。
王大局长抖开了威风，拍著桌子命令儿子‘把口罩给我摘了！’，不由分说，吹胡子瞪眼──是我儿子就给老子争口气，堂堂正正地把脸亮出来！怕什麽！不就是一道伤麽？当警察的谁没有几道伤！你以为谁会在乎？你越是不敢给人看，人家就越是不看你，大大方方给他看，这点儿道理还用老子教你！
他奶奶的，王志文王大局长早几年能这麽讲道理的话，儿子还能至於落得这步田地？可见啊可见，教育孩子是个任重而道远的──工程，对，工程。
一席话说得王文杰耳朵都红了，摘下口罩就扔进了垃圾桶，跟他爹敬了个礼，自己个儿找地方惭愧去了。王大局长转过脸瞪著林烨，笑！笑你奶奶个熊！
王志文这辈子爆的粗口都没这麽一个下午来得多。
林烨不笑了，可是王大局长依然不依不饶：“你以为我是骂他呢？老子骂的是你！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诺，镜子，自己照！你TMD拉著个脸给谁看呢？别以为我不知道！没错，是我，当初拍板决定他去当卧底的是我，那又怎麽样！总要有人去的，不是他就是别人，你凭什麽记恨我这麽多年！明告诉你，老子问心无愧，老子不欠你的，干了这一行就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怕死不能当警察！”
这句话压在王志文胸口很多年了，压得心都疼了，就像火山爆发一样，一旦宣泄出来，注定要天崩地裂。
老子不欠你的！
林烨仍然像戴了面具一样，木然地听著火山爆发的咆哮，让人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
“老子不欠你的，就算欠──欠他的，欠他父母的欠他老婆的欠他没出世的孩子的……你算他什麽人？你算个P啊！这麽多年了你为了这个事，你有一天过得舒坦的日子没有？你……”
“你不欠我，你也不欠他。”林烨扬起眉毛，很专注地瞪回来，“是我欠了他，所以我注定不能有一天舒坦日子好过。”
“放P！”王志文於是怒得益发天崩地裂，顺手抓起一个东西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砰砰砰砰砰……不倒翁玩偶在地上弹跳，就像不熟练的投手丢出去的保龄球，动静很大，却完全失去了准头没有了方向。玩偶的脑袋被剧烈的撞击砸裂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的木头，看上去很滑稽。在一系列近乎於花样体操式的弹跳後，玩偶终於找到了平衡，歪七倒八地爬起来，就像个打了败仗却不肯投降的伤兵，硬撑著站在了地上，仰视著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和这两个剑拔弩张如同两只好斗的公鸡一样互相对恃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