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然后呢?”
挨了打的秦山并不介意自己被撵出家门,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以后的事,可秦放鹤说自己也没想好。
秦山有点失望,但更多的还是期待。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多了几分色彩,原本熟悉而乏味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的刺激,好像一睁眼,前方就有某种色彩斑斓的物件远远冲自己招手,引得他不断往前跑,往前跑。
而现在,这种期待和未知的刺激,成功转嫁到孙先生身上。
炭条写的字有点小,他不得不坐在门口,迎着光,眯着眼睛,努力分辨内容。
开头,哼,才子佳人,没什么稀奇的。
嗯?两人竟是自小分别的兄妹?!
嘶!孙先生猛地瞪圆眼睛。
哦,太刺激了!
秦放鹤挑了挑眉,哦吼。
古代话本确实很刺激,但它们的刺激更多体现在性上,简单来说,就是抛开伦理道德,依靠简单粗暴,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感官描述来吸引读者。
但狗血不同,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来自精神层面的勾引和诱惑,身处道德之内,却又在边缘反复试探,令人心痒难耐欲罢不能。
孙先生不禁开始着急。
这都是亲兄妹了,后面怎么处?坊间倒也不是没有类似的话本,咳咳,但看到这里,他已隐约觉得这位笑长生先生并非常人,大约不会那么写吧?
孙先生习惯性摸过大茶壶来灌了口,然后将食指在湿润的嘴皮上沾了沾,小心翼翼掀开下一页,复又眯着眼睛探着脖子读起来。
唔,原来哥哥是抱养的!
这就对了嘛,童养夫!我懂!
孙先生了然得砸吧下嘴儿,很有点成竹在胸的得意。
不过若只是这样,倒也算不得一等,来来来,我看看下面的……
什么?佳人吐血了?!
才见峰回路转,却又逢佳人抱恙,着实叫内心深处自诩才子的男人们揪心,孙先生几乎从大圈椅里面弹了起来,忙不迭去翻下一页。
嗯?
嗯嗯?!
这就没了?!
他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猛地抬头,直勾勾去看秦放鹤。
秦放鹤微笑,颔首,“家中长辈未写完。”
孙先生:“……”
人言否?
他瞅了秦放鹤一会儿,倒没怎么起疑是这小子代笔。
一来这两份手稿字迹截然不同,风格迥异,断然不是一人所为;
二来么,这两个本子看似轻描淡写,其中却蕴含颇多道理,更兼见多识广,非有阅历者不能为。
两位先生如此大才,之前却未曾崭露头角,着实埋没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孙先生忽嘿嘿笑起来,一拍脑门,短胖的脸上头一次显出和气,“果然是我年纪大了,许多事都记不得……”
说着,就转身往后头去。
秦山凑到秦放鹤耳边,低声嘀咕,“胡说八道,我爹看着比他大一轮呢,我啥时候尿炕都记得清清楚楚。”
秦放鹤忍笑,“生意人的嘴,骗人的鬼,听听就算。”
这话说得有趣,秦山也跟着嘿嘿发笑。
说笑间,孙先生抱着一大包东西去而复返,行至秦放鹤跟前打开来看,却是些笔墨纸砚。
都是两刀玉版纸,一支兔毫笔,一条长墨,如此攒了一模一样的两份。
“既是为本店操劳,断没有自掏腰包的道理。这是与二位先生的,上回忘记,今日补上,劳烦小兄弟带去。”
孙先生面不改色地扯谎。
下回千万用好纸正正经经地写,那草纸又薄又糙,还洇得厉害,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秦山暗暗吃惊,在心里吃力盘算,这得多少钱?
一刀玉版纸就六十文,那只毛笔好像也得几十文,再有墨……乖乖。
就这么白给了么?不要钱?
天爷咧,读书真的能挣钱!
这叫什么来着?哦,以前大哥好像说过,叫,叫……哦,书里有金屋子!
秦放鹤对此早有预料,也不推辞,俱都收了。
要得到别人的重视,自然要先展现自己的价值。
不见兔子不撒鹰,换做是他,他也这么干,倒不觉得孙先生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有什么不对。
这还不算,孙先生甚至又拿出第三份,不过纸只有一刀,笑眯眯推给秦放鹤,“小兄弟也是正经读书人之后,想必也是用得着的,万望日后青出于蓝。”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双方进行了一番没营养的寒暄,孙先生一度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妨说出来。
您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秦放鹤微笑,“还真有。”
孙先生:“……”
我就随口一说!
你们还挺不见外的。
秦放鹤是真的有事想咨询。
对于县试内容,他已了解得差不多,但具体什么流程,怎么走,却几乎一无所知。
秦父在世时他年岁尚幼,仍在启蒙阶段,大约秦父自己也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要下场,所以还没来得及讲报名相关便撒手人寰。
白云村最顶尖的读书人没了,秦放鹤顿时成了没头苍蝇。
这也是他第一时间要跟书肆建立联系的最大原因。
一听是这事儿,孙先生顿觉轻松,就猜是这两位写话本的长辈还想科举。
读书不能当饭吃,穷书生一边谋生一边科举是常态,他也很乐意结善缘,当下便细细分说起来。
科举之前,先要报名,若是有师承的,自然有师长代劳,像秦放鹤这种散户,就要自己拿着户籍帖子去县衙的礼房申请。
礼房会先看申请人的户籍,非本地不能考,祖上三代不清白的不能考,贱籍不能考,通过了这初步审核,礼房才会出具“廪保互结亲供单”,写明白申请人的年龄样貌,这就算完成一半。
外头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样子,吹进来的风越发凛冽,活像尖锐的小刀片,扎在皮肉上刺刺的痛。
孙先生摸摸酸痛的膝盖,冲秦放鹤二人招招手,自己带头去里间坐了,又从角落里扒拉出来两个小马扎,示意他们坐下说话。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俱都有些欢喜,果然坐下。
里间挡风,且有一只小泥炉,灶膛里静静燃烧着几块红彤彤的木炭,凑近了,不多时身上就暖融融的起来。
看了好话本,又能对老爷交差,孙先生心情不错。
他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长铁筷,往炉膛内拨弄几下,竟从灰烬之中掏出来几颗灰突突圆溜溜的芋头。
“自己拿着吃。”孙先生朝秦放鹤和秦山哥儿俩抬抬下巴。
您人还怪好的咧!
秦山有些受宠若惊,扭头看秦放鹤,见他点头,这才喜滋滋弯腰去抓芋头。
还很烫,他先狠命吹了几下,待热度稍退,这才龇牙咧嘴剥皮,先借花献佛倒手推给孙先生,然后又给秦放鹤剥了一只。
孙先生暗自点头。
嗯,这小子看着憨,倒是知道礼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