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阿姚也中了秀才,平时都跟孔植住在县学,每十日回来一次。
那县学宿舍秦放鹤和孔姿清也曾住过,如今他们过来,山长便做顺水人情,也叫他们住父亲的屋子、睡父亲睡过的炕……
只是阿姚固然可以借住孔家,如今孔家老宅无有长辈,阿嫖作为未嫁之县君,却不好去。
故而前几日就派人先一步赶来,在城中临时租了一座干净又敞亮的院子。
阿嫖特意挑了两人在家休息时登门。
芳姐上去叩门,禀明身份,管家一听,又惊又喜,忙命人大开中门,悬挂红灯笼迎接。
里面的孔植和阿姚听说,也是惊喜交加。
阿姚想的是,哎嗨我姐想我了!
孔植想的却是,莫非,莫非她答应了,要亲口与我说?
国礼不可废,二人忙不迭跑去换了大衣裳,亲自去大门口迎接。
等阿嫖说了免礼,国礼才算完,可以叙家礼、论旧情了。
“姐,姐你特意来看我的吗?!”阿姚直接从地上蹦起来,冲过去一把抱起她转了几圈,兴奋得脸都红了,“爹娘想我吗?姐你又长高了!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已经很有几分力气了。
阿嫖笑着摸摸他的脑瓜,退后一步打量,满意点头,“嗯,黑了些,高了也壮了,瞧着人也精神了。”
“嘿嘿。”阿姚挠头发笑,又忍不住炫耀,“我同植哥日日骑射,难免风水日晒……植哥?”
他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孔植,而且一直没说话。
你咋回事儿?平日口才不挺好的么!
阿嫖顺势望过去,然后就发现孔植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微动,“好久不见。”
数年不见,少女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间更多几分坚毅果断,行事作派也更有章程,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秦放鹤。
孔植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强装镇定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轻飘飘的四个字如何形容得尽那诸多思绪?
他很想多看几眼,却又觉得有些失礼,躲闪几次后,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你看上去,很好。”
阿嫖笑了笑,“你看上去也不错。”
“哎呀!”阿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隐约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更多的还是急躁,干脆一手拖一个,急乎乎往里走,“杵在这里作甚,唱大戏么?有什么话不能进去说!”
稍后三人落座,阿姚依旧如儿时那般腻在姐姐身边,又是帮忙倒热茶,又是帮忙切果子,还巴巴儿翻出这些日子的功课与她瞧。
“先生说我的字已有了父亲三分风骨,文章做得也不错……”
“像你爹”“尔肖父”,对阿姚而言便是无上褒扬。
阿嫖也认真看,翻到其中几张,又忍不住抖出来笑,“只是诗词歌赋略逊色些。”
通篇匠气,又多穿凿附会,很有点惨不忍睹。
少年嘿嘿发笑,并不以为意,“虎父无犬子嘛!”
他还挺得意。
逗得阿嫖也乐了,抬手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王婆卖瓜。”
他们的父亲确实一直不长于吟诗作赋,但那又如何呢?
治国治家,可不是会写几首酸诗就行的。
孔植一直安静地看着姐弟俩说话,直到中间阿姚实在口干,转头去喝水时,他才抽空问:“你的行李怎么不见?如今住在哪里?”
芳姐便替阿嫖答道:“原本县太爷想请我们县君过去的,但县君不欲声张,便提早几日租了一座院子,自己关起门来,说话做事都便宜。”
如今她是正经有品级的女官,领朝廷俸禄,饶是孔植也不好忽视,听了这话,倒品出几分别的意思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自己关起门来……”
自己……
正说话间,孔家的管家进门来报,说是县太爷悄悄打发人送了几样瓜果点心来。
瓜果点心再贵也有限,且又透出几分亲近,倒是叫人无从拒绝。
阿嫖就笑了,又叫人打赏,“多谢费心。”
这位大人还挺机灵的,知道不声张,又会挑时机挑地点,一下奉承秦、孔两家。
经过这么一打岔,原本孔植想旁敲侧击的念头倒不好说出口了,只得暗自压下。
晚间三人一并用饭,各自大谈近几年的经历和趣闻,隐约又有了儿时的体验。
因长姐在,阿姚也大了胆子,狠吃了几杯果酒。初时只觉甜丝丝的,却不料那东西后劲儿极大,不多时竟就醉得晕晕呼呼。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阿嫖提出告辞,阿姚舍不得她,强撑着歪歪斜斜站起来,拽着她的胳膊撒娇,“姐,今晚我跟你睡。”
几年未见,你就不想亲弟弟么!
孔植听得额头突突直跳,本能地伸手去拽,“你多大了?”
十几岁的人了,也有了功名,纵然是亲姐弟也该避讳些,更不好说一起睡的话。
阿嫖也不说话,似笑非笑瞧着他,愣是将孔植看出几分心虚,下意识别开视线。
但阿姚似乎也清醒了些。
他眨眨眼,“那,那我外间打地铺!”
话虽如此,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阿姚就在马车里睡成死猪。
孔植坚持随行护送,阿嫖没有理由拒绝,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中间隔着个不省人事的阿姚,一路沉默。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马车停在阿嫖租赁的院子门口,孔植才如梦方醒。
月亮不大,但月色很好,朦胧的月辉温柔洒落,好似突然压得他心跳加速。
“你,”他的口舌干涩,心跳声震耳欲聋,“你没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阿嫖掀起车帘,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刹那间,孔植的人都凉了半边。
热血瞬间涌上他的头颅,一遍遍冲击着,潮水般嗡嗡作响,“我,我知你志向高远,绝不会逼你放弃什么,如今你喜欢做的,日后照样喜欢做!我会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所以不要拒绝我……
“这世上的许多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简单。”阿嫖黯然道,“你的承诺也好,感情也罢,确实让我感到了真诚的快乐和感动,但……”
这不足以使我交付自己的余生和自由。
“我明白你的不易,感同身受!也会像秦叔叔那样努力分担,给我个机会可以吗?”过去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孔植从未体会到何为求而不得。
如今,这感觉近在咫尺,苦涩得令人发麻。
“男人和女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这一点,纵然是我父亲也从未否认过。”但多年游历在外的经验却早已帮助阿嫖完成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