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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8)

“这是杨大娘子初次坐我车时,不慎落在车上的。我一直藏着,从不敢示人,亦不敢归还。我等这一日很久了,郎君今日终究寻得我,我也终究能将此巾帕归还。”

韩嘉彦将巾帕接过,摊开于掌上端详,忽而眸光一凝,唇微微颤抖起来。

乔老丈感怀道:

“老朽已是将死之人,没有甚么好隐瞒的,我说与郎君的,便是老朽所知的一切。二十多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多年?杨大娘子与平渊道人是老朽的恩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这漆器铺子,没有儿孙满堂、田产丰足。老朽……是知道感恩的人,只是老朽也终究只是个小人物。咳咳咳咳……”

说到最后,他剧烈咳嗽起来。

韩嘉彦默然将巾帕收入怀中,起身,向他郑重一揖。

乔老丈像是卸下了多年的包袱,欣慰起身揖手,道一句:“郎君安好,替老朽问杨大娘子与平渊道人好。”

言尽于此,他已形如凋木,又如皴龟曳步,蹒跚离开了云水间。

第五章

用罢斋饭,饮茶闲谈一会儿,时辰也已不早。太后等诸内外命妇这便要起驾回宫。

赵樱泓随着仪仗队伍安静行至自己的车驾旁,却冷不防见幺妹徐国长公主赵桃滢从她的车舆中探出头来,甜甜地唤了声:

“阿姊~”

“桃滢……”赵樱泓无奈地看着调皮的幺妹,却又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六岁的女孩儿梳着可爱的垂髫,大眼睛晶莹润亮,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粉雕玉琢。红缎带编入发辫,身上的淡黄锦袄将她的小身子裹得圆嘟嘟的。

“阿姊抱!”小家伙跳出车来,就往赵樱泓怀里钻。惹得一旁的嬷嬷忙上前阻拦:

“小祖宗可使不得,莫要将长公主衣裙弄脏了。”

“不妨事。”赵樱泓张开自己披在肩头防风的大氅,将幺妹裹住揽入怀中,问道,“你这小家伙,可是又不听嬷嬷的话?”

“桃滢听话的,就是听大和尚念经困了,睡着又醒了,就精神了。嬷嬷给的吃食,桃滢都吃了,一直乖乖等长姊出来呢。”小家伙条理清晰地一一道来。

“那你怎的会在阿姊车舆之上?怎的不在自己车舆上老实待着?”赵樱泓挑眉问。

“桃滢想和阿姊一起乘车,嘿嘿……”小家伙不好意思地道,鬼灵精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似是还打着什么主意。

赵樱泓一眼瞧破,倒也不戳穿她,这便登上车舆,带着小家伙同乘。

小家伙在她怀里扭捏了半晌,见车驾已然启程,她才终于憋不住,出声道:

“阿姊~~桃滢不想回宫,桃滢想~想去州桥夜市玩儿。”

赵樱泓叹了口气,道:“桃滢知道不行的,此番出宫,咱们必须按时回宫。行举礼仪皆有规程,不可违逆。阿姊出宫前,是怎么教你的?不记得了?”

小家伙委屈地撅起嘴来,道:“可是,桃滢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下一回也不知是几时了。”

赵樱泓一时无言,她儿时也有这般想法,恍然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然不再对宫外的世界升起向往之心了。

“阿姊……我想吃酢脯和香糖果子,上回还是外出的宫人买给我吃的。他们还说有喷火、相扑、踩高跷的百戏瞧,桃滢都没瞧过……呜呜……”说到委屈处,小家伙竟是哭了出来。

“唉,怎的就哭了呢?”赵樱泓心疼地用自己的巾帕为她擦泪,“这回是真的不行,下回吧,再过一月半就是上元佳节,太皇太后和你皇兄便会允咱们出宫逛夜市了。”

“可是……”小家伙还是不死心,小嘴嘟嘟囔囔的,“阿姊,明年上元佳节,您还在吗?”

“怎会有此一问?”

“宫人们都说您就要出降了。出降是不是就是阿姊再也不能陪着桃滢了?”她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赵樱泓再度语塞,不由得又有些恼了,这些宫人怎的这般话多,都让孩子听了去,上了心。回宫后,定要惩治一番了。

“阿姊不出降,就一直陪着桃滢。”

“真的吗?阿姊不能骗桃滢!”桃滢破涕为笑,似是忘了自己要去州桥夜市玩儿的想法了。

阿姊已经骗了你了……赵樱泓心中叹息。

上百驾车舆步辇缓缓启程回宫。坐在平稳的车舆内,赵樱泓任幺妹在自己身边自言自语地玩耍,却显得沉默而忧郁。

她时常痛惜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身,兴许五年前登极的就不是她的弟弟。退一步,她也能以王公的身份听政,参与国朝大事。不似如今,即便她有盖世才华,也使将不出,被锁在深宫十数年,到了年纪出降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生子育后,了此残生。

即便锦衣玉食,即便地位尊崇,这样的一生又有何意义?还不如山里的樵夫、田间的农人,虽然贫苦,却能行游于天地。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阿姊……你哭了?”桃滢不知阿姊为何会这般伤心,一时呆愣,随后仿佛被感染,泫然欲泣。

“阿姊不哭,桃滢也莫哭。”赵樱泓抬起巾帕,缓缓拭去眼角泛溢的湿润,眸中波光隐去,面现坚毅神色。随即她沉声问幺妹:

“前次阿姊读书与桃滢听,桃滢可还记得?”

“记得,是太史公《史记·吕太后本纪》。”

“哦?桃滢可还记得内容?”

“唔……”小家伙想了一会儿,背诵出一段来,“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阿姊,后头的桃滢记不得了。”小家伙感到有点害怕,怕阿姊责怪。

赵樱泓并不责怪,幺妹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这么多,可堪天才。她问道:“桃滢可觉得有趣?”

小家伙摇头。

这孩子聪颖、敏学、强记,但本身对学问似是不感兴趣。也许是太年幼了,年长一些会有变化。

赵樱泓想了想道:

“桃滢,目下听不懂没关系,你记得阿姊的话。若你不喜读书,便不要读,开心快乐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就是最好的。若你喜爱读书,就好好读,明智明思,为国为民,能为当为。记住,女子并非不如男。”

赵桃滢看着目光灼灼的长姊,懵懂地点了点头。

……

漆器铺老东主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了,韩嘉彦却仍旧一人独坐于杏园茶肆三楼的云水间中,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此间,四壶茗茶、三碟茶点下肚,韩嘉彦借了店家的茅房两趟,内心不由感叹自己出来时走得急了,没带一本书,这时辰甚是难杀。及至后来,干脆抱起双臂,靠墙闭目养神。

时间已走到午后申时末,静坐于牖窗旁的韩嘉彦听到了开道锣声,于是睁开了眼,她知道那是仪仗回驾的信号。

她此刻所在的位置位于大相国寺对岸,坐北面南,西临御街,南面汴河,斜前方几十步远便是州桥。此时自大相国寺西侧的御街一直到宣德门都有禁军把守清道,百姓只能站在道旁,夹道观看皇室辇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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