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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40)

她面上的银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确然是不摘下面具就无法饮茶。赵樱泓看着那双眼,眸子黑而亮,犹如澄澈的夜空中繁星点点。但眼底似乎蕴有一股化不开的墨影,使得这双眸子看上去有些深沉晦暗,心思难明。

她顿了顿,又将茶盏推回去道:

“我知你不方便喝,不过你是客,我招待你是本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今夜见了我,态度变了?”

“昨夜是我鲁莽,因着一直被追捕,我奔跑躲避,气血翻涌之下,心绪一时有些亢奋,是以未能很好地控制住行举,三娘子恕罪。”韩嘉彦无奈道。

“这么说,如今的你才是你平日里的模样?而昨夜我看到的是你的本来面目?常常端谨有礼,有时恣意狂傲,有趣……”赵樱泓唇角扬起淡淡笑容,取了印章,给自己方才的那幅字盖了印。

韩嘉彦倒着欣赏她的这幅字,她写的是行草,风骨颇有王右军之范。上书四个大字:银月翡龙。

赵樱泓道:“我不知你是否懂书法,我这字写得如何?是不是还差很多。”

“三娘子太谦逊了,您这字飞逸俊俏,灵动漂亮,虽然欠了些笔力,但仍然是一幅好字,拿去与当今的书家比一比,也能名列前茅。”韩嘉彦笑道。

“真的吗?”听她评价如此之高,赵樱泓一时喜出望外,“这幅字是送给你的,你能喜欢就好,还望笑纳。”

“这……在下受之有愧……”韩嘉彦一时惶恐。

“怎会有愧呢,昨夜你的冒犯我已不在意,你能愿意来陪我说说话,我自是要回礼答谢于你的。怎的,不想要?”赵樱泓挑眉。

韩嘉彦哪里敢说不想要,而且她内心深处实则是又惊又喜。于是也不矫情,敛了眉目,躬身抬起双手,道:

“多谢三娘子赐御笔,在下定会用心保存。”

“这就对了。”赵樱泓性子颇有几分飒然,可那面庞却又如此娇怜绝美,糅合成浑然天成、白璧无瑕的可爱模样。

她将字卷好,封入硬纸卷筒,纸筒上有栓绳。

“这样你也方便拿。”

韩嘉彦接过纸筒,斜背于背上,再度揖手拜谢。

“长公主……夜深了,您该歇着了。”此时楼下传来了媛兮的声音。

“知晓了,我一会儿就下去。”赵樱泓回道,眉目中显出几分懊恼神色。

“今夜太迟了,明夜再聊罢。你明夜可还来?”赵樱泓问。

“在下尽量早一些过来。”韩嘉彦道。

“如此甚好。”赵樱泓展颜浅笑,“我还有好多的问题想问你。”

那笑容若浅白的月莲在韩嘉彦眼中绽放,她心口怦怦作响,慌忙后撤了半步,垂下视线道:“若在下知晓,定知无不言。”

说罢她再度绕开屏风,准备离去。临走时,却又莫名顿住脚步,回身望向屏风之内正望着她的赵樱泓。那人儿已然变得模糊,可她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她飞身而起,轻轻踏过抱厦屋檐,跃出任宅。寒凉的夜风灌入面具的罅隙,面具冰寒地黏压在面庞上,终于使得她面上的温度转凉,她不禁按了下胸口,暗暗自问:

你这是怎么了?韩六。

……

翌日晨间,韩嘉彦天不亮就出门了。

昨夜归家时,她将带出来的奴契展示给了雁秋看。并当着雁秋的面将雁秋的那张奴契给销毁了。保留下王奎的那张奴契。

这是因为其上有王奎的去向——内侍省。

韩嘉彦昨夜刚拿到这张契书时,并未细看,只看到契书之上买主的签章位置画了个圈,然后盖了个印。这印盖得有些潦草,一时难以分辨。等到带回家,于明灯下仔细辨别,才发现这印是“内侍寄班”的印,其上有日期,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不禁愕然,这才知道王奎竟然是被送入内侍省去了。

国朝宫廷宦官有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之分,此二者是内外之分,入内省宦官更贴进皇家的日常生活,而内侍省宦官则在外朝当值。不论是哪一种,那都是在宫廷之中,都是宦官,都得净身。

雁秋知道自己的亲弟弟王奎被送去了内侍省后,哭得双目都肿了。王奎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却要被净身入宫,从此不得人道,不得自由。实在是最凄惨的处境了。

但她尚未放弃希望,因为韩嘉彦答应她再去寻一下,进入内侍省有一个选拔过程。虽然五年过去了,希望渺茫,但还是得试一试,也许王奎就被淘汰了,并未能入宫。

这一夜,主仆二人近乎一夜未眠。雁秋是情绪太过激动,而韩嘉彦则是因为被过多的事情烦扰。

这么多年来,不论身边事物再如何千头万绪,韩嘉彦只需一件一件厘清便是。

可如今她这心思却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思索着正事,可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神,脑海里总会浮现长公主的眉眼、话语,还有那三层楼台之上的香几、书案与茶盏,那里的一切总是三不五时于脑海中闪现,搅得她难以定下心神。

她心烦意乱,干脆一大早天不亮就出了门。她今日戴软脚幞头、着青锦圆领袍,系着蹀躞带,带了箫中剑,手里提着个包袱,里面是昨夜她搜到的账目与王奎的奴契,还有长公主昨夜送她的字。

这幅字实在太扎眼,签章刻着的是“樱雨泓泉”四个篆字,指向性很强,因而不能留在韩府之中,她只能拿去万氏书画铺子留存。

在去万氏书画铺子之前,她打算先绕道去一趟念佛桥。因着她十分在意那个瞎眼和尚,想试探一番,以便制定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清晨五更未到,天边还尚未大亮,晨雾笼罩着汴京城,潮湿阴冷。

念佛桥头人烟稀少,来往之人不及十数。但那瞎目和尚已然坐在了桥上,韩嘉彦刚打算上桥去与他攀谈,就听到踢踏的马蹄声,有一位英俊佳公子,一身太学生的月白襕衫,骑着一匹马打桥上过。瞧见了那瞎目和尚,便翻身下马,与他攀谈起来。

“元达和尚,你可用过朝食了?”

“哦,是文四公子啊。”那瞎眼的和尚止了念经,颇为和蔼地回应道。

“是我,今日晨雾颇大,你坐在这里,要染了湿气,还是回去罢。”

“不妨事,不妨事,下着大雨,老僧也会披蓑戴笠,来桥上念经。”

“你说,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日日坚持,那亡魂真的可以超度吗?”文四公子不禁问道。

瞎眼和尚并不回答,却又合掌,继续诵经:“……此事阎浮提造恶众生,新死之者。经四十九日后,无人继嗣,为作功德,救拔苦难;生时又无善因。当据本业所感地狱,自然先渡此海。海东十万由旬,又有一海,其苦倍此。彼海之东,又有一海,其苦复倍。三业恶因之所招感,共号业海,其处是也……”

“唉,可怜了,年老又糊涂……”这位公子感叹了一句,便又翻身上马,纵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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