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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22)

“想!”小嘉彦毫不犹豫地应道。她的好胜心就是在那一刻被点燃的,至今未曾熄灭。

于是四岁时,小嘉彦开始在娘亲的指导下习武。最开始只是枯燥地打基础,日复一日的训练,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折磨。

娘亲对她的教导松弛结合,训练时十分严格,训练结束,韩嘉彦表现得好,就一定能得到她喜欢的吃食或玩具。比如她儿时最爱吃的各式甜食糕点,还有娘亲亲手做的一些木制小机关。

娘亲还会为她制定每一个阶段的目标,每当达成,母亲就会带着小嘉彦去郊外游玩儿。那是小嘉彦最喜欢的事,她喜爱汴京的四季风景与人文风物,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切都是那样的壮丽美好。

母亲告诉她,汴京很大,但大宋的疆土更大,比汴京要大数百倍,东南西北风土各异。在大宋之外,还有辽与西夏,在辽与西夏之外,甚至还有更为广袤的世界。

小嘉彦的心一下被放得宽阔广大,她开始做梦,梦见自己遨游广袤的山川大地,乃至宇宙星河。

“嘉儿,有朝一日,你要用你的双脚丈量整个世界,不必在意一时一物的得失,你所见过的一切,将会组成你的一生,你要过得绚烂多彩,无拘无束,无悔无愧。”那一日大相国寺开放日,娘亲带着她登临资圣阁顶,抱着她俯览汴京城全景时,对她如是说道。

这话韩嘉彦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曾忘怀。

韩嘉彦五岁识字,六岁发蒙读书,都是杨璇亲自教授。她的启蒙读物便是史书,从太史公《史记》开始,一边识字通句,一边听母亲讲述过去的故事。

时间的纵轴从平坦广阔的地域横轴之上拔地而起,她的世界开始变得立体起来。她知道了自己脚下的这片美丽的大地,曾经还生活着那样多的人,经历过那样繁多的故事。

两千年王朝兴替,多少人匆匆走过,多少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这片热土之上上演。她每每读史,总是情绪起伏跌宕,难以自持。

在这横轴与纵轴的框架下,母亲允她读任何书,任何感兴趣的,只要她想看,母亲就会想方设法借、买甚至抄来给她看。那些儿时的有趣读物,逐渐充实了她的识海,让她知晓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理。

韩嘉彦正式接触并研读四书五经等正统典籍,已然是九岁以后的事了。她无比怀念与母亲在西榆林巷的时光,那是她人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无烦恼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以至于上天吝啬将其赋予人们,只有童年的短短几岁可得此福分。九岁的韩嘉彦终究迎来了她仅次于隐瞒性别的第二个烦恼——认祖归宗。这个大烦恼至今困扰着她,纠缠着她,也许毕生都无法解决。

九岁那年她和娘亲被长兄接回了韩府,她逐渐明白了娘亲将自己扮作男子的用意,也渐渐通晓人心的险恶与阴暗。

刚入府时,便吃到一记下马威。待客厅内众家人齐聚会面,都要来瞧一瞧新入门的杨璇与小六郎。

仆人端来的茶点是韩嘉彦最爱吃的乳糖,放在她手边的茶台上,而与她隔着茶台坐于下首的是韩忠彦的长子韩治,比她要长五岁,当年已然有十四岁了。

这糖端上来后,韩嘉彦本忍耐着没去吃。却不曾想韩浩拿起一块递给她,她刚要感谢,对方手却一松,那乳糖落在了地上。

“哎呦,瞧我真不小心。不过想必六叔也不爱吃这糖,奶娃才爱吃。”

韩嘉彦至今还记得当时全家上下看他的眼神,讥讽鄙夷中暗含着打量、审视,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做出来的假笑,只为迎合郎主韩忠彦的决定,但他们内心深处的不满已然掩藏不住。

这不是韩嘉彦唯一一次受辱,在那之后,韩嘉彦又有几次与府里人发生冲突,母女二人被仆从下人为难,区别对待。娘亲屡次妥协,最后只得分开用度,以不支取府内分文的态度,获得了一个相对隔绝的安宁小院。

但不久之后,韩嘉彦就被送去了相州老家,与娘亲分别。

她与娘亲是极不受韩府上下欢迎的,将她们接回来,是韩琦临终前的遗愿。韩琦养外室这件事,在韩家人看来,是老郎主身上一个巨大的污点,让他们面上无光。韩家人极讲究出身清白,而杨璇来路不明,且传为妓/女,始终为人诟病。

身为一家之主的韩忠彦也很不情愿,在韩琦过世一年多之后,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决定遂行父亲的遗愿,接回杨璇母女。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不是“儿子”,也就再也没有踏入韩府的机会了。

所以韩嘉彦戒了最爱的甜食,时时以此告诫自己身处于怎样一个动辄得咎的环境之中。她发奋读书,立志考取功名,只为挣出一个名堂来,让韩府上下再也不敢轻视她,让娘亲再也不用于府内受气。

她曾问过娘亲为何一定要让韩府将她接回去,承认她这个第六子的存在。娘亲问她:

“嘉儿未来想做什么?”

“走遍天下,自由自在,无愧无悔。娘亲,您的话嘉儿一直记着的,这就是嘉儿的梦想。”

然而这一回,母亲严肃地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你想要实现这个梦想,韩府六郎的身份就是你必不可少的助力。嘉儿,你长大了,过了做梦的年纪了。现在娘亲要教给你的,叫做审度形势,如水而动。顺则进,逆则避,借势而行,这样你才能一步一个脚印,行稳致远。娘亲不求你获得多大的成就,但娘亲希望你能不负此生。”

那时候的韩嘉彦不理解,但此后数年,她逐渐参透了母亲的话。她是如此的呕心沥血,一点一点地认真教韩嘉彦成人,教她如何立足于世。

仿佛她早就预见了自己寿数将尽、天不假年一般。

“十二岁那年,我回韩府过年节,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娘亲相聚。她要我上龙虎山,寻我师父平渊道人学艺,不学成不得归来。名义上是精进功夫,实则是学女扮男装的本领。那会儿,我已然有了女子的模样,再不走,必会叫人看出破绽来。我必须等到身体长成,扮男装再无破绽,才能回汴京。

“韩府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我去哪儿,我与相州老家那里的借口是外出游历,拜会各地名学。在这点上,我的长兄给与了我一定的宽容。

韩嘉彦的自叙收尾,发髻也早已盘成,她一回头看见满面泪水的章素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唉……素儿,你哭甚,眼睛都哭肿了。”

“我难受……替你觉得苦。”章素儿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应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已不在乎韩府人对我是甚么看法。我现在只是想查清我娘亲去世的原委,否则我身为人女,该是何等的不孝。”

“为此,你还是要做韩府六郎,还是要考取功名?”

“是,这是我必须要跨过的坎儿。不如此,我无法查清娘亲去世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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