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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2)

入城后已是日上三竿。他紧了紧脚步,从陈州门内大街向北,左手侧出现一座拱形石桥,名唤观桥,跨蔡河雄立。桥背上,担夫走卒熙来攘往,分外热闹。再进两步,忽而瞧见刚才救助的那一主一仆,以及那位独身一人的中年儒者,都站在桥畔候他。他一来,他们便上前行礼。

那虚弱的儒生这会儿缓过气来,感激道:“多谢仁兄相救,仁兄高义,还请受某一拜。”

“唉,举手之劳,兄台不必如此。”书生连忙去扶。

“某观仁兄也是来参加大比,敢问仁兄高姓贵字,来日也好往来互通。”虚弱儒生询问道。

“在下韩嘉彦,字师茂。”书生笑道。

“师茂兄,在下谢盛,字无疾。”虚弱儒生说完,咳嗽了两下。

“无疾……哈哈哈哈,无疾兄。”韩嘉彦笑出声来,谢盛也跟着自嘲笑了。

二人这刚结识完,一旁那位中年儒生,面露欣喜神色,询问道:“敢问,可是韩府六郎?”

韩嘉彦顿了顿,笑容微敛,道:“先生识得在下?”

“东京何人不识韩忠献韩相公?听闻韩相公有六子,忠彦、端彦、良彦、纯彦、粹彦、嘉彦,某询问一下,以免认错了人。”中年儒生笑道。

“敢问先生高名?”韩嘉彦道。

中年儒生抚须拱手:“秦观,字少游。”

“原是秦少游秦先生!失敬!”韩嘉彦大喜,连忙又一次施礼。

谢盛立刻唱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首《鹊桥仙》便是先生大作?”

说到激动处,他又咳嗽起来,惹得一旁老仆忙为他拍抚后背。

秦观微笑着听他吟唱完,末了道:“某听无疾口音,似是蜀中人?”

“在下确是成都府人。”谢盛道。

秦观则转而又问道:“师茂怎会从外地刚入城?”作为韩府六郎,他自是该居住于汴京才是。韩府老相公韩琦已去世多年,目前是其长子韩忠彦当家,韩家尚未分家,一府六房都居于汴京内城的大宅之中。

“某自幼离家,辗转求学于多地,去年于大名府应举得中,后游历大江南北,刚从外地回返。”韩嘉彦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秦观闻言,听出韩嘉彦经历与他几个兄长大相径庭,似有隐情。他虽好奇,却不便多问,于是干脆洒脱拱手道:“哈哈哈,后生可畏。师茂,无疾,某如今于太学任博士,刚从南郊送友而归,要返回太学讲学。时间紧凑,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韩嘉彦与谢盛一道拱手:

谢盛:“秦先生请便。”

韩嘉彦:“先生慢走,来日晚辈再登太学拜谒。”

太学位于汴京外城正南,在他们目前所处位置的西方。向西送别秦观,韩嘉彦侧身面向谢盛,见寒风之中他面色又苍白几分,道:

“二位可有落脚之处?”

谢盛摇头,焦虑忧愁爬上他清瘦的面庞:“某与老仆长途跋涉,自成都走了三个月才到汴京。某体弱多病,半途舟车劳顿、风吹雨淋,生了两场大病,差点就赶不过来。某在京城无依无靠,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道是先寻礼部报到,投纳才是。只是这路该如何走……某与老仆从未入京,实在不熟,让师茂兄见笑了。”

韩嘉彦笑道:“无妨,二位且与某来,某恰有一处空院子,可借与无疾兄暂住。”

“这如何使得!”谢盛连连摇手。

“无疾兄不必客气,我那空屋空着也是空着。你这身子需要即刻静养,再请大夫来看。莫要耽误了身体,误了科考。且与某来,我等先去礼部报到,然后便去我那屋子落脚,那附近药铺医家甚多,兄自可安心住下。”

韩嘉彦不由分说便在前引路。谢盛与老仆二人踟蹰半晌,终于还是跟上了他。

“师茂兄,大恩不言谢,以后有需要谢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他道。

韩嘉彦只是笑着摇了摇手。

他于观桥畔雇了一辆骡车,乘上车,让车夫往内城行去。骡车一路沿着陈州门大街向北,行出一里地,都是喧嚣商铺。尽管是从锦官城而来,谢盛与老仆还是被这繁华景象惊呆了。

“这便是东京之繁华,谢某今日开眼了,咳咳咳……”谢盛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炯然有神。

“这只是新城,入了旧城,更繁华。”韩嘉彦笑道。

不多时,眼前又现一条河流。河面凝冰,两岸建筑白墙乌瓦,错落有致,沿河而植的垂柳凋敝,于寒风中瑟瑟摇曳。正前方的道路上,又出现一座桥,没有桥柱,大木料凌空架设,装饰如船,宛如飞虹。

过桥时韩嘉彦介绍道:“这便是汴河,自西北穿城而过,目下走的这座桥,是下土桥,仿上游的虹桥而造。前头是南角门子,我等从此门入旧城。”

一入角门,眼前景象又是一变,檀香阵阵扑鼻而来,入眼尽是宫观佛寺,重檐叠瓦,蔚为大观。

“目下沿着走的这条街是旧宋门大街,西侧大半个坊基本都是观音院,观音院往北,隔着一条街是上清储祥宫。观音院的西侧,看不清的地方,那里便是大相国寺了。”

“似是隐约能见大相国寺资圣阁。”谢盛双目放光道。

沿着旧宋门大街前行约莫一里地,左拐入一条略窄的街道,打景德寺路口拐入审计院小巷,右向西拐入东二条甜水巷,自此便一路向西。

韩嘉彦指着北侧的一座繁华无比的楼宇道:“这是潘楼街,在宫城东角楼外,东京最繁华的集市之一。”

“这热闹的酒楼莫非就是潘楼?”谢盛猜测道。

“正是。”

“潘楼蜜饯的大名,某在成都府也时常听闻。”

“无疾兄等回来可带一份尝尝。”

谢盛观他神色,道:“师茂兄不喜甜食?”

“某确然不大喜爱甜食,儿时因吃甜食遭了罪。”韩嘉彦淡笑道。

闲谈间,骡车晃晃悠悠穿过御街。这是汴京城的中轴线,正对着御街的皇宫正大门宣德门阙楼高对、恢弘庄严,很远便能望见。宣德门近前一坊距离内,有重甲禁军把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巡逻不间,无人敢于靠近。

远远望见御廊侧排满了香车宝马,这时间,正是早朝时分,达官贵人的车马具聚于御廊侧的待漏院旁,等待自家郎官散朝。

韩嘉彦与谢盛沉默下来,皆注视着眼前巍峨的宫殿群。那重重宫锁之后,藏着自古以来士大夫的理想,而眼前的重重宫锁恰如横档于理想前的道道关隘,成了年轻的学子们需要用毕生去突破的桎梏。几人败下阵来,又有几人可上重宇?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似是有所触动,韩嘉彦轻吟出声,随着摇晃的骡车,圆融清灵的嗓音唱出一曲凄婉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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