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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夜行(136)

陆如琢道:“陛下……”

女帝抬手制止她,道:“我为君,做了为君该做之事。她为女儿,为母报仇,是孝。朕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她娘也是其中一个。”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叹道,“起来罢,薛妩的女儿,朕记得你叫裴玉?”

“是。”裴玉道。

“朕再问你一次,想不想杀了朕?”

裴玉沉默,垂在身侧的右手攥成了拳。

“朕恕你无罪。你只要回答,想,还是不想?”

“想。”裴玉抬头,目光如炬火。

她得知真相以后,无数次想报杀母之仇,午夜梦回都是从未见过面的娘亲的脸,满身是血。

她可以说服自己不恨陆如琢,但她焉能不恨下令诛她九族的皇帝!

“好。”女帝笑了,双臂打开,道,“来,杀了朕。”

裴玉手按在刀锷,右手握住了绣春刀的刀柄。

陆如琢盯着她的脸。

雪亮刀身推出来半截,“铿”一声,刀回鞘。

“我除了是我娘的女儿,还是陛下的臣子。您是一位明君。”裴玉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陆如琢松了口气。

她也没有刻意掩饰,让女帝看了个清清楚楚。

女帝故作威严道:“你就不怕我治她的罪?”

陆如琢用裴玉的话来回答她,笑道:“陛下是一位明君。”

裴玉既没有反心,且拥护帝姬,她不会随意造杀孽。另外,她对薛妩始终存了一分愧疚,更不会赶尽杀绝。

最重要的是,她杀了裴玉,那陆如琢怎么办?这可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们半生君臣、知己的情分,还不足以保裴玉一命吗?女帝这一生没有多少真情,陆如琢在她心中占据不小的分量。

“说吧,大费周章地演这一出,想让朕答应你什么?”女帝明察秋毫道。

“知我者,陛下也。”

女帝又笑又气。

裴玉年纪小,城府不深,乍一见仇人或许会露出马脚,以陆如琢的谨慎难道会想不到?她若真想隐瞒裴玉的身世,让她留在殿外不进来岂不是更好?何苦让二人置身险境?

陆如琢撩袍,在寝殿中央端端正正地跪下,大礼参拜。

“臣斗胆,想问陛下求一份恩典——”

……

裴玉在殿外和钟立春一起守着。

不多时,帝姬带着镇远侯,以及一名身前绣着孔雀补子的绯袍女官快步过来。

她身段纤细,生得更是色若春晓,唇如涂丹,无愧探花之名。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过侯爷、上官大人。”

“免礼平身。”三人匆匆迈进寝殿。

临进门槛前,上官中丞忽然回头,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裴玉心中陡然一空,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这种被看穿一切的感受,她只有在陆如琢面前遇到过。

她知道什么?

她的身世?还是她和陆如琢的关系?

她想做什么?御史台又想做什么?是抓到陆如琢的把柄了么?

上官中丞唇角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转身进入宫殿。

钟立春见裴玉脸色不对劲,待三人身影消失后,才问道:“怎么了?你认识上官中丞?”

裴玉用刀柄握去手心的冷汗,道:“不认识。”

正因为不认识,才让裴玉胆寒。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自己没有早出生十几年,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根本接触不到权力中心。京城诡谲的阴云在她头顶盘旋,她连一丝一毫都窥探不到。

换作常人,十八岁官居五品,已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可她的心上人是陆如琢。

那是一个高高在上又是众矢之的的人。

裴玉反复握住刀柄,让自己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

“立春姑姑,你常在京城,上官中丞为人如何?”

“上官中丞?”钟立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御史台有多烦人,咱们锦衣卫向来不和他们打交道。不过……”

“不过什么?”

钟立春压低声音道:“朝中大臣在锦衣卫衙门都有一份卷宗,你若是想看她的,我带你去。”

“多谢立春姑姑。”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让陆如琢带你去看?”钟立春自言自语地嘟囔,“哦,肯定是她最近太忙了,没空理会这些。”

裴玉自台阶往下走了几步,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这场逼宫之乱轻而易举被镇压,前殿的厮杀与后殿的安宁仿佛两个世界。

唯有空气中萦绕的极淡的血腥味,昭示着曾经的不平静。

女帝寝殿灯火通明。

越到大限之时,她反而精神越发饱满,气色红润,甚至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母皇……”

“哭什么?”女帝道,“让你的臣子看了笑话。”

臣子们并没有笑话公主,个个神情悲痛。

女帝道:“阿琢,取朕的‘山鬼’来。”

“是。”

陆如琢取来一把刀,刀鞘漆黑如夜,鞘身乌沉,是跟着女帝——曾经的荣嘉长公主南征北战的佩刀。

女帝道:“方才陆卿已向朕求了一份恩典,这把刀便赠与窦卿罢。”

镇远侯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山鬼”,虎目噙泪。

“老臣,谢陛下。”

女帝自己在这个位置坐了这么久,她知道人心易变,身不由己。这把刀,相当于丹书铁券,将来可免镇远侯一死。

换言之,陆如琢用免死的机会换了一份恩典。

她求的恩典,方才谕旨已由陛下口述,中书舍人拟好,盖上玉玺,择日宣告。

上官中丞朝陆如琢看了一眼。

不曾想陆如琢竟抬起眼回望,唇角浅浅一弯。

上官中丞和她对视,唇畔浮起意味不明的笑。

“上官。”

上官少棠收回视线,迈至榻前,屈膝道:“臣在。”

“涟儿年幼,陆卿与窦卿都是武将,朝政一事还要劳烦你多教她。”

“臣遵旨。”

上官少棠看着女帝。

女帝蹙眉道:“你有话说?”

上官少棠一笑,眼中薄暮寒烟跟着散去,面庞竟有几分绮丽,眨眼道:“陛下赏了陆大人与窦侯爷,臣的赏赐呢?”

女帝哑然片刻,道:“油嘴滑舌,你怎学得与陆如琢一样?”

陆如琢忙喊冤。

上官少棠道:“陆大人是陛下的爱臣,独得恩宠。臣学一学,也好分得陛下一分宠爱。”

女帝哈哈大笑。

“你若在朝上也能这样哄朕开心就好了,天天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怎么敢宠爱你?”

一时之间寝殿充满欢快的气氛,冲淡了悲伤。

“母皇。”帝姬出声打断了君臣斗趣,道,“儿臣想与母皇说会话。”

女帝视线自她收在宽袖中的手掠过,柔和道:“好,涟儿上前来。”

上官少棠连忙让开位置,与陆如琢站在一处,让楚涟公主坐到榻前,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