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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兰的远方(8)

作者: 十九瑶/十九瑶一瑶 阅读记录

普兰惊诧地抬头看她。

阿吉嬷嬷还是平静温和的模样,只是稍显疲惫,眼角皱起了一束鱼尾纹:“其实我更希望他听不到。听不到,就不会想;不想,就不会思念;不思念,就不会那么痛苦。”

她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普兰的脑袋。

“我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这儿了。普兰,好好劝他,帮他把心收回来,只要不惦念着维多利亚大陆,就至少不会太痛苦。”

她捂嘴闷咳了几声,拎起浆果篮子,颤巍巍沿着落叶小径远去了。普兰看着她形单影只的背影,感到鼻子酸酸的。

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没注意到,阿吉嬷嬷一直是一个人。

一片落叶飘入水,拨散了天光云影。普兰注视着一圈又一圈漾开的波澜,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他和乔伊亚就只能像阿吉嬷嬷和她的爱人那样,一个被囚在自由之泪中哀鸣,一个守在湖边孤独苍老?

不。

他不要冰冷的白雾,只要活生生的乔伊亚。

他的乔伊亚是世上最好的男孩,背负着最不公正的命运,却活得善良坚强。

那天在罗生盆地,普兰出尔反尔,无论如何也不愿陪乔伊亚一同去冒险。他原以为乔伊亚会生气,但乔伊亚说:“普兰,没关系,维多利亚大陆这么危险,我可以先一个人出去闯荡。如果我活着回来了,就说明我有了保护你的能力,到时候再带你一起走。如果我没能回来,你也别难过。只要没亲眼看见我死,你就当我还活着吧。当我在维多利亚冒了一辈子险,忘了要回家。”

他亲吻普兰的额头,说:“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我死了以后,你会伤心。”

鱼儿“噌”地窜出水面,带起了一条长长的弧形水迹。

普兰倏地清醒过来,匆忙起身,拔脚向盖娅神殿奔去——乔伊,我突然意识到,我最害怕的同样不是死亡。

神明不会只留下一条路,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另一条。

虽然看起来离经叛道、荒谬可笑,却比继承了百年的那条旧路美好。

乔伊,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一起去维多利亚了。一个人的旅行也许会很孤单,可是只要你一直向前看,不回头,不回般萨,就一定能到达梦想中的远方。

10 西海崖

午夜,普兰提灯走在盖娅神殿的长廊里。两旁烛火幽明,一尊尊缄默的神像咧开嘴角,阴森地朝他微笑。

他推开长廊尽头的木门,踏进了穹顶书库。

一连数夜,他都在这里寻找能为乔伊亚解开诅咒的方法。

《般萨祭典》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尤其第四句:“生而带有诅咒,不可远行”。从前爷爷曾说,乔伊亚是因为生了病才离不开村庄。可乔伊亚四肢健全,体格强壮,又哪里像生了病的样子?唯一的可能性是:束缚他的并非肉体,而是灵魂。

女神用一种未知的诅咒掌控了乔伊亚的灵魂。而普兰知道,这些古老邪恶的诅咒,大多都藏在远古典籍之中。

普兰搬来木梯,从书架上抱下一摞又一摞厚重的旧书,绒面、皮面、绢面、纸面……各式各样堆了满地。有些是关于农牧、星相的,有些是关于丧葬、礼俗的,还有些是关于神赐、神罚的。

千本万本,堪比大海捞针。

书库里空气混浊,光线昏黄。普兰坐在凌乱的书堆中央,一册一册不知疲倦地翻找着答案。

忽然,一张夹在书里的莎草纸吸引了他的注意。

莎草纸很旧了,薄薄的一张,纸面纹路勾起了绒毛,让百年前风靡过的卷边花体字显得更沧桑。

纸上记着这样一段话,标题叫做《神之诫》:

“神在弑杀之前,给予生灵一次严苛的告诫:

以陨落的星光铺就一座囹圄,

以无形的锁链缠绕你的裸足;

你不可逾越一分,你不可跨出一步,

唯有神的旨意才决定你最终的归处;

断角的羔羊啊,你若惧怕灵肉分离之苦,

不妨跪在原地,低下头颅,

等待仁慈的神给你宽恕。”

这段话下方,有一行用古维多利亚语写成的咒文。

普兰眸色一亮,呼吸当即急促起来。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匆匆抄下这段咒文,反复记诵,直至烂熟于心。

离开盖娅神殿后,普兰找来了一只灰兔做实验。

他念动咒文,轻扬法杖,从灰兔体内引出一道微光,在它周围化作一个气流涌动的圈。灰兔左看右看,撒丫子想逃,冲出圆圈没几步就软扑扑倒在了地上。

普兰把它拎了回来,法杖顶端的猫眼石盈盈发亮。气流再次汇聚,化作一道微光,钻入了灰兔体内。

“去吧。”

他松开手,那灰兔一跃而起,灵巧地窜进森林深处,飞快没了影子。

普兰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吁出了一口气。

第二年夏末,族人们砍下用来搭建祭坛的桐木,一捆捆送入了祭司家。爷爷告诉普兰,是时候装出要送乔伊亚去旅行的样子了,切记不可露出破绽。

普兰点了点头,答应得很干脆。

乔伊亚对般萨没有留恋,打算一过完生日就启程,普兰便勤快地帮着一起收拾行囊。

他找出童年时在古音之井边记下的羊皮纸,端端正正誊抄了一遍,一张一张标注好与《异闻集》对应的页码;他研究制剑图纸,找村里的匠人为乔伊亚打造了一把镶有魔法碎晶的短剑,刃锋极利,削铁如泥;他还找阿吉嬷嬷缝制了保暖的披风、长靴和棉帽,连小乌的脖子上都挂了两只铃铛,羞得已经成年的长翼鸟把脑袋捂在了翅膀下面。

他变得比以往更喜欢和乔伊亚聊天了。

夜空下,榕树林里,他们躺在吊床上谈论未知的冒险,谈论消逝的童年,一夜之间冒出了那么多讲不完的话。

有些事情本来已经聊过许多遍,可普兰还是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提起,说喜欢听乔伊亚的回答。乔伊亚笑他长不大,他就撇过头去佯装生气,再被乔伊亚好言好语地哄回来。

将满十七岁的少年明亮得就像一颗星,普兰的视线追随着他,里面有最深的欢喜和不舍。

十七岁生日前夜,该收拾的行李都收拾妥了,乔伊亚的小屋干净空敞。即将离家的主人躺在床上假寐,随口哼着童年在古音之井里听到的那支曲子。普兰坐在床边,手捧一杯热羊奶,打量着面前堆放整齐的行囊,仔细盘算着还漏了什么。

干粮带了,衣服带了,防身的武器也带了……

“普兰!”乔伊亚突然睁眼,兴致勃勃地怂恿他,“别怕这怕那的了,我们来一场伟大的冒险,明天一块儿走吧?”

“乔伊……”

普兰多么想点头答应啊,他也几乎就要那么做了,可是一条鲜红的警戒线拦在身前,制止了他内心的冲动。

他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不。”

乔伊亚问:“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