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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兰的远方(7)

作者: 十九瑶/十九瑶一瑶 阅读记录

话音刚落,远处的小乌猛地一记回旋,瞬间冲了回来。它倒悬在吊床下,用两只脚爪勾住拉绳,又抽又拽地表达抗议。

乔伊亚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长翼鸟不光会飞,也会游水。小乌要是飞累了,可以落在海里漂一会儿。如果运气够好,遇见鱼群,说不准还能抽空吃顿饭呢。”

小乌得到肯定,欣悦地啼叫了一声,左脚激动地往外抽,谁知和拉绳死死绞到了一起。剧烈挣扎半天后,它挣脱未果,筋疲力尽地耷拉在吊床底下,开始尴尬地装死。

乔伊亚看向普兰,不解地问:“这都是以前你告诉我的啊,怎么你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普兰心虚地移开目光,避之不谈,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那……维多利亚大陆不一定有风铃花吧?要是我们不当心走散了,我该怎么找你呢?”

乔伊亚索性从吊床上坐了起来。

他担忧地问:“普兰,你到底怎么了?”

即便是乔伊亚这样粗神经的人,也发现普兰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自从过完十一岁生日,普兰对维多利亚大陆的热忱就消减了大半,还常常冒出来许多稀奇古怪的顾忌。他们现在仍然会一起计划,一起讨论,但乔伊亚感觉得到,普兰的笑容是伪装的——浮于唇形,却不入眼。

乔伊亚是多么害怕啊。

他怕他亲爱的普兰也像米勒祭司一样,被腐旧的法典侵蚀了灵魂,迷失在宏大的女神崇拜里,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没什么,只是有点害怕。”普兰不敢面对乔伊亚。他低着头,小声说:“乔伊,我们乖乖留在村子里不好吗?般萨在海上漂浮了千百年,还没有谁真的走出去过,可大家照样过得很快乐。这儿多安全啊,维多利亚大陆……谁知道它究竟多危险。”

“哪会这么容易出事?”乔伊亚笑着道,“别怕,你还有我呢!”

普兰却笑不出来。

他顿了顿,对乔伊亚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传说是传说,现实是现实,真正的维多利亚……或许跟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一点儿也不美好。

“书上说,羊头巫祝屠杀了路经戈扎蓝的狮群,连幼狮也没放过。这么残暴的部落,我们要是去拜访,真的能活着离开吗?虬龙殿藏在月光的阴影里,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们要是进去了,说不定会被永远困在里面。还有古音之井,每一年,我们听到的那么多声音里,不是都夹杂着可怕的惨叫吗?

“还有你的病。如果你的病没治愈,复发了,维多利亚离般萨那么远,你会立刻死在那儿的。”

普兰看着乔伊亚,眼里写满了忧愁:“乔伊,这些……你难道不害怕吗?”

乔伊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浅栗色的头发微微发颤,在阳光里亮得像金箔。

他牵起普兰的手,十指相扣,按在了自己的胸口:“我当然会害怕,可是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远方了。”

他望着枝叶间那方狭窄的天空,微笑道:“普兰,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冒险的旅者不会只走大路。如果一条路直接通往天堂,没有歧途,没有未知,也没有危险,旅行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噩梦了,梦见自己死在了维多利亚的丛林、山野和雪原里,甚至没能飞越映加海,死在了小乌背上。但那没关系,就算葬身映加海,我也觉得非常幸福。”

“般萨很安宁,可死寂的安宁才是我的梦魇。普兰,我的梦想在海的那边,我的葬身之所,也应该在海的那边。”

乔伊亚的声音很坚定,每个字都在普兰心中激出共鸣。普兰眼眶温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打颤了一片树叶。

在十一岁之前,远方也曾是普兰的梦想。维多利亚大陆的流云、飞鸟、风笛、浅草,曾是他愿意用生命交换的瑰宝。

可是乔伊亚,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神在我们的头顶微笑,你不知道自然的洪流中我们比微尘还要渺小。

我不能看着你向自由奔去,却堕入女神的掌心,被碾成般萨岛最不起眼的泥,落日山最不值钱的沙。

你是我生命里的光,不可以毁灭的光。

乔伊亚,你握着我的手。可是这些,我却不能告诉你。

09 利安娜湖泊

那年深秋,人们经常看到普兰一个人坐在利安娜湖畔。

栖水而居的飞鸟三五成群,落在湖心,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啄食水下的小鱼小虾。从前白雾浓重的时候,鱼虾藏匿雾中,难以捕捉。如今雾气淡了不少,一丝一缕若有似无地飘荡在湖面上。鱼群失去庇护,接连不断被尖喙衔出水面,吞入鸟腹。

普兰知道,在他和乔伊亚出生那年,有一个人的灵魂被封入了“自由之泪”。

那个人和乔伊亚相似,无父无母,体格孱弱,读过《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听过古音之井的声息,还养了一只同样可爱的长翼幼鸟。这只幼鸟长大了,宽羽十二尺,可以自由翱翔天际,却终其一生都没能载着它的主人逃离般萨。

当那个人发觉自己被欺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会多痛恨,又会多绝望?

而十六年后的今天,即便是当初怒裂天地的恨意,也已经像虚弱的雾气一样消散殆尽了。

明年,他们就要打开湖心那颗吞噬自由的石头,将乔伊亚的灵魂填入其中。从此以后,普兰只能每天守在这里,望着湖心的白雾,怀念乔伊亚曾经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就是结局吗?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儿正戴着一只木头手环,是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和乔伊亚找村里的木匠做的。他一只,乔伊亚一只,上头刻着美丽的风铃花,还有对方的名字。

死物不能传音,却有声息相通的涵义。

如果灵魂被剥离了身体,乔伊亚还能听到他的呼唤吗?

“普兰?”

阿吉嬷嬷从湖畔小径路过,见普兰坐在那儿发呆,慈爱地喊了他一声。她刚去森林里采浆果回来,手肘上挂着一只竹编篮子。

“下午好。”普兰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阿吉嬷嬷就问他:“你最近天天坐在这里,也不跟乔伊亚一块儿玩,在想什么呢?”

普兰说:“阿吉嬷嬷,如果一个人睡在湖底,我大声喊他,他能听见吗?”

阿吉嬷嬷忽而沉默了,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说:“能啊。”

她走到普兰身旁,把装满浆果的篮子搁在地上,然后面对湖水,双手合十,开始唱一首悠远的歌谣。

这首歌谣普兰很熟悉。

他四五岁的时候,阿吉嬷嬷就常在湖边唱这首歌了,旋律平淡,却往往令听者落泪。幼年的普兰曾问:这首歌叫什么?阿吉嬷嬷说,它叫《思念》。

唱完歌,阿吉嬷嬷望着湖心的方向,慢慢说道:“我第一次给他唱这首歌,就是站在这个地方。那时他才离开不久,听到我唱歌,会让白雾飘过来,围着我,打湿我的皮肤和头发。后来,大概过去了四五年吧,他就不再回应我了……也许是没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