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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歌(5)

她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试想轻盈的向下纵去:“我想跳进湖里游一圈。”

“小疯子。”子弦若若笑起,“可别真跳下去,如今还是六九的天气,湖水一浸难保不变成伤寒,小命不保,我可怎么向天王交代。”

天王,天王。

耳朵都能听出茧子来。

“如今我都不怎么能见到爹爹,连哥哥都差不及要三日才能见得一回。”若殷小声埋怨道。

“我也是。”子弦将船撑到湖水静宜处,将竹槁插入湖底柔软的沙土中,固定住,在若殷身边坐下来,“若明只说忙,忙,忙大事情。”

若殷将脑袋靠在子弦肩膀处,喃喃问:“何时才能不忙。”

“待大事行成,或许此生都不必再忙。”子弦垂下眼睫,将担忧的神色仔细地收藏起来,“反正我们只是小儿女,多问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若殷捏一捏她的手:“那么,嫂子,你什么时候进我们家的门。”原以为子弦会害羞地捶她两下,然后嘴巴里不依地回答,谁是你嫂子,人家才没有答应过。

那是自小开惯的玩笑,屡试不爽。

“若明说一切都要待大局稳定。”子弦脸上有淡淡的困惑,“若殷你可明白,他们要做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若殷仔细想一想,茫茫然地摇摇头,自顾猜测,反正两厢底,左右不过她们两个再没有别人:“爹爹可是想做皇帝?”

明明是显朗的答案,子弦还是用手来掩她的嘴,若殷定定不动,只感觉覆在嘴唇上的掌心一抽一抽,似乎在颤抖,半天,子弦才拿开竭力平复稳实的手掌:“是呵,若殷,你说的没有错,他们正是要做那逆天的大事。”

天王加冕那日,若明喝太多的酒,全没有平日里面对她的拘谨,调笑着俯头在她的耳根低语:“子弦,子弦,我拿整个天下来迎娶你可好。”

子弦觉得心头藏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咚咚跳得欢,她很想说:若明,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即使你双手空空,一文不名,我也会嫁给你,此生,我只会嫁给你一个人。

但是看着若明兴奋不明的俊朗样子,子弦什么都没有说,她想,即使不说,若明也应该是懂她的,毕竟那是她的若明。

“那日晚上,子弦可在。”若殷想起那个盘旋不去的困扰,“你可有见到我。”那个披着鲜红斗篷,被装扮成妖冶的我。

“是天王黄袍加身的那晚?”

“是。”

“那一日,我明明一直坐在台前很近的位置,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次日醒来却怎么都不记得,我去问爹爹,爹爹只说以后见到天王必要参拜,即使是他也不例外,怎么,若殷,那日你也在吗,我还找过你,若明说不晓得你躲到哪个角落去,一个劲急急忙忙地找你。”

他们都不再记得。

若殷眼中爆出一点光亮,是那粉色异香的烟雾,是那名叫游蓬的术士做的手脚,爹爹千里迢迢招来此人入其麾下,左右是要派大用处的。

“后来若明寻得你不?我只晓得随着众人跪倒在地,磕头磕头再磕头了。”子弦拉着她的手摸自己的额角,“大概磕得太用力,这里起一小包,还没有退下去呢。”

大概能记得的人,不过是那日台上的几个。

“那些夏日里最繁盛的荷花,已经都不见了。”若殷怅然若失地抽回手。

“为了蓄势到明年再重新开过,它们为了那一季的盛放多少要付出些代价。”

那么,做出逆天之行,又要付出什么代价,若殷没有敢直接说出口,她害怕那种迷惘,还是会点滴地渗出来。

两人蔫蔫无神地又在空旷的湖面坐了大半个时辰,才撑船回去,竹篙在湖面点出圈圈涟漪,回到岸上,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徒然生出一股酸楚的踏实感。

日子还在继续。

先生依旧在教她背诗,诗词选得愈发长,往往要背十来天,空闲时手把手教她写了一副小长卷,先生的字,铿锵有力,笔锋奇越,若殷的手小,握着大杆的狼毫不太使得上力,两厢中和,写出来的字,婉约中带一点点刚硬,先生很是满意。

若殷靠在窗口,守着长卷,墨迹被轻扬的风,慢慢吹干。

转眼,若殷十二岁。

6:不辞而别

春分那日,天空收起下足三天三夜的细雨,略微开出点阳光,若殷靠在窗口拢着柔柔日色,细心地绣条手帕,先用极细的碳条在软绸上描了样子,一针一线密密织就菡萏的花色,花瓣选的丝线是数十种不同的粉色,取的是那份半开不明的含苞待放,桌子边还摊着尚没有选定的多束或明或浅的绿色丝线。

寨子中采买的人特意从江南捎回来的,每卷差不多要费两钱银子,爹爹笑说,比他喝的上好的美酒还要来得金贵,不过一买就是百多种的颜色,毫不吝啬,还配了几匹上好的素色丝缎子,说是无论用来做衣裳还是绣些枕头床被俱是好的。

李妈妈在屋子中帮着收拾,有时指点她几下:“小姐,瓣尖这里必须将丝线劈成十六股,绣出来才活才好看。”

她是女红方面的大行家,若殷见过她的手艺,不得不钦佩有加。

丝线原来已经是极细的,再分劈成十六股,真正是细如蛛丝,需得小心翼翼地平分在收拾出来的桌面上,若殷绣一点,分一点,看得双眼都快斗到中间,头微微有些发晕,觉得女红是件费时费力的苦差事,不过想着若明把子弦送与他的绣花帕子在自己面前挥来挥去时那份得意劲,那上面不过是最简单地绣了两朵鲜红的梅花,抓过旧帕子印一印额角的细汗,继续埋头努力。

才完成第二瓣的尖尖头,窗户外轻轻敲三声,两长一短,她赶忙起身,将内窗支起,探出头去:“哥哥,你怎么来了?”

若明跑得一头汗,亮晶晶,一颗一颗汗珠沿着面孔轮廓向下淌,犹自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还绣什么花,先生要走,你快,快点去大院子,爹爹正在送行,晚几步,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李妈妈上前将支窗的架子啪地放下,冷冷道:“少爷,请回,小姐哪里都去不得。”

桌上竹编小筐掉在地上,针线滚掉一地,若殷来不及弯腰去拾起,穿着软鞋没头没脑地向外跑去。

没有半点的征兆,明明昨日若明还说先生替前厅换了新的对联条幅,爹爹读了赞不绝口。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右手被李妈妈一把握住:“小姐,你不能去前院。”

若殷急得直跳脚:“放开我,放开。”

“小姐,你此时是什么身份,不能再随便乱跑,没有天王老爷的吩咐,你哪里都不能去。”家中的妈子丫鬟本来称杨幺老爷,如今寨子也建了,杏黄旗也祭了,龙袍更是日日穿着,众人纷纷改口尊称杨幺为天王,李妈妈是老家人,改不过口,索性喊天王老爷。

听着,多少有些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