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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歌(3)

若殷也在颜谂房中躲了一天,掩着鼻子嫌弃道:“这许多大男人,又喝了这许多,臭死人了。”

颜谂但笑不语,一口一口品着他碗中的烈酒。

若殷走到窗前,月盘银轮,光晕璀璨,爆出点闪亮的光泽,似乎一颗星辰向下坠落:“先生,今晚的月色真好,与平时的温婉看着不同。”

“是,今日是黄道吉日。”

月满为盈,几乎可以胜过白天日光的夺目。

杨幺和钟相应该是特意请人推算出这个日子来进行祭旗大典,颜谂若有所思地转动手中的瓷碗:“前几日来的那人,住在东厢房上座的。”

“那个人?”若殷撇撇小嘴,“爹爹说是很厉害的术士,可以上推五百年,下推五百年,可哥哥不这么想。”

若明偷偷在她耳朵边笑着说:“真不晓得爹爹从哪里找来的江湖术士,花了大把的银子,请到寨子里才看清楚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后悔得不行,面子上依旧要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看起来太年轻,不比哥哥的年纪更大。

先生穿白衣,这人也穿白衣,头发束在脑后,倒也是剑眉星目的神气。

若殷却不喜那人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日爹爹把众人叫到大厅,慎重介绍道:“这位游蓬,游先生,是三岽上人的嫡传弟子。”

三岽上人,没听说过,若殷只管躲在哥哥和子弦的背后,玩自己的手指,昨天才采摘下新鲜凤仙花染的鲜红,十指尖尖,甚是好看。

“这是犬子若明。”

哥哥礼节性地拱拱手。

杨幺道:“三岽上人的修为已近散仙,今日得见游先生,果然是仪表不凡,能请得先生来寨中共商大事,何愁不成。”

“真是将门虎子,令公子以后必是大有作为,家师听闻杨公要起事,特地派我前来助一臂之力,杨公不必客气。”客套地回话,声音清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他的目光,却是注视着若殷,虽然身量未足,年龄尚小,不过光是露出的半张小面孔,已经够吸引他人。

若殷低下头,若有若无地躲避开。

十岁的女孩子已经知晓那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这位是?”

“我妹妹若殷,若殷过来见过游先生。”若明大大咧咧地拖过她的手,将她推到前面,大家都说妹妹自小长得好,爹爹更是宠得快捧上天一般,别人家的女儿不得识字,整日里禁足关在房中绣花背女诫,若殷还不是和自己一起跟着先生读书写字,先生教她教得用心,她又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恐怕学得比自己还齐全。

什么先生,都自称是先生,哪里来的这许多能人异士,若殷懒得仰望这位身材高挑的游先生,继续看自己的脚尖,裙子下露出半寸鞋尖,娘亲好像说该给自己裹脚,子弦姐姐不也没裹,跑来跑去的很是方便,该求着爹爹,也别给自己裹,实在不想遭那个罪。

翠儿裹脚时,叫了整整七天七夜,哭得整张脸都肿得老高,李妈妈还欢喜得什么似的,说是把脚裹小,以后便能配得好人家。

连路都走不来,颤颤巍巍走两步歇三次的翠儿,若殷实在不想也和她一样受罪。

游蓬在她面前轻轻蹲下来,放一个和她平视的高度,浅浅地笑。

“游先生。”杨幺多少瞧出些不对,“可是小女有何不妥。”

若殷被他的举动怔在原地,先生来寨子的时候,也是这样,蹲下身与自己说话,不必自己扬高脖子的吃力。

他们都是很细心的人。

“小姐的面相很好。”他顿一顿,“不过恐怕以后要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生长的故乡,去得很远很远的地方。”自然地站立起身,回道。

是,我会和先生一起到他的故乡去,那必是极远极远的地方,若殷在心里默默道,当下那不知缘由的厌恶感消逝无踪,或许这位叫游蓬的术士真有几分表象以外的能耐。

杨幺的心思想得却是另一回事情,立即眉开眼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游先生上房已经准备妥当,待休息过后,再共商大事。”

游蓬略点一点头,离开时,再回头看若殷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我不喜欢那个术士。”若殷闷闷地对颜谂道,“他看我的样子很古怪,好像我脸上写着北斗七星一样。”

颜谂静静听她的抱怨,若殷不知道,后来游蓬过来,特意向杨幺讨去了她的生辰八字说是用来推算运程,推算的结果用金纸写好封上,直接送到杨幺手中,正好自己在场,杨幺抽出金纸来只看一眼,脸色大变,立即随游蓬而去。

他没有去问,那张纸上到底写着什么。

因为他明白,杨幺现下有更加重要的大事要做,所以,纸上写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众人的决策。

果然,祭旗仪式在预期中来临。

大圣天王。

不过是四个字,却是一条不归之路。

外边突然一阵巨大的骚动,若殷掂起脚尖,尽力向远处望去:“先生,又出什么事情了。”

“你过去看一下。”即使你不去,也会有人来带你过去,毕竟杨幺只有一子一女。

“我不想去。”若殷别扭地拒绝,“咦,哥哥过来了。”

若明一路飞奔而来,身姿矫健,到底是练过武的人:“妹妹,你躲在这里作甚,爹爹到处找你。”

若殷无辜地隔窗与他相望,自己都在房里躲大半天了,才想到要找,哥哥明显是喝多了酒,面孔膛红膛红的:“是不是爹爹给你定下亲事,要我去子弦姐姐那里给你说好话。”

“别闹,大事情,还有半个时辰,便是游先生推算到的大吉时分。”若明进得屋中,对颜谂行礼,“先生,我带妹妹过去。”

“她还是小孩子。”颜谂若有所指的。

“爹爹叮嘱她一定要在场,这也是游先生特意叮嘱的。”若明冲她笑,“妹妹,是天大的好事情,随我去。”

4:黄袍加身

那是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颜色。

刺眼的明黄色。

胜似珠玉,圆润,晶莹的月华中,若殷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挡自己的双目,眼睛很痛,几乎要在这一瞬间流下眼泪。

耀武扬威的五爪巨龙盘旋而上,盘领、右衽、明黄色,将杨幺的身体整个包裹在其中,爹爹变得很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是若殷觉得自己仿佛不再认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这是那个喜欢用胡子扎自己的小脸的男人吗。

有什么是已经不同的。

有什么是以后再也不能挽回的。

空气中弥漫着烈酒与油脂混合着染明半边天空的气息。

若明拖住她的手,疾步而前,小步跑到杨幺面前,顺势率先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的大礼,口中高嚷道:“大圣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殷的脑袋被若明用力往下按,哥哥手劲太大,脸擦着地面,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耳畔听到寨子中众人跟随的排山倒海样的呼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