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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现实交错(29)

“孔叔叔……我以后要学法语!”

“学法语干什么?”以为她会提出其他孩子一样的要求,可她从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一一学法语干什么?”

“因为你会说法语,你在法国……”

一听反而莞尔,他从没说过自己在哪,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起法国。

“一一,我也会说西班牙语!”

“那我也要学。”

她是孩子话,并不能当真,刚站起来又被拉住,抓着他的西服,认真笃定的告诉他她一定要学西班牙语。

剥开散到脸颊上的发丝,她的稚气里有一种让人心折的东西。明明笑着问她,等待答案又觉得痛苦。“然后呢?”

想都不用想的答案,她在日记里写过好多次,长大她最大的梦想不是吹长笛,不是做任何能挣钱能出名的工作,而是去找他,不管他在哪。

“去你在的地方找你!”

心里暖洋洋的,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竟然会为她一句话感动。可那是孩子话,绝对的孩子话,他不能当真。“如果我在你去不了的地方怎么办?”

“那……我也要去,一定去,你等我!”

亦诗伸出手,纤细的指尾勾住他的,拉一拉,扯一扯,好久都不肯放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有些伤感,别开头强装笑意摸摸她的头,“一一,给叔叔吹给曲子听吧。”

他喜欢她吹长笛的样子,总想着照片里她第一次登台的神情,所以才会给她买一支长笛。一走又是经年,不知下次听她吹会是什么时候。

点点头,亦诗接好笛身,调音开始吹。新笛子音色紧,曲子也都是简单的合唱小曲,可她吹得认真,他听得也很入神。

楼道里回荡着音乐,吹着吹着,他缓缓站起来,不准备再跟她告别。好像意识到什么,亦诗突然放下笛子跑过去搂他,把脸埋在衣服里,听见他一遍遍说“一一,生日快乐!”

她终于知道,他又要走了……十二岁的生日蜡烛画在了日记本里,旁边是那支新长笛。后来的时光,日记和长笛总是摆在一起。

亦诗知道这次分离会很久,等待会很难,她已经习惯了。随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坐在窗台上向外望,随着落日,他在路上走远的背影,在眼前,在脑海里,一点点模糊起来。

……不知不觉出神了,孔谦把视线从窗外拉回来。阴沉沉的雨雪天气,突然很想出去走走。

拿了大衣交待了一句,在领馆楼边没化开的雪里捡起一片叶子。叶柄太柔弱,一折就断了。早晨没开车,索性步行去几个街区外的雪茄吧泡一会儿。出了门习惯的往左转,街边常有个卖巧克力的小女孩,每次经过都要买一块。第一次见到小女孩在落日下叫卖的背影,他想到了一个人。

小姑娘果然还在,从兜里摸钱夹,孔谦拿出一张钞票递过去。

“孔叔叔……”

安特惠普古老的街道,车流穿梭,雨和雪打在手上很冷。

卖巧克力的孩子给他找零钱,放到他手里都没接,几个硬币掉在雪地里。

孔谦整个人都痴了,傻了,不可置信的僵在原地。

她就站在几步外的雪里,抱着小小的长笛盒子,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笑。六年没见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是亦诗,她长大了,那个抱着娃娃独自说话的一一长大了,就站在他面前。

“谦……忘了手机……”

熟悉的中文,急促的脚步声,一身白色的女人打着伞从领馆门里跑出来。亦诗寻着声音望过去,见那人影跑近,为他遮着伞,抬手拍掉他肩上的雪。笑了笑,挽到臂弯里才把手机放进外衣口袋。

本想再叫他,突然张不开口,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街拐角的小茶座挂着雕木的门牌,坐在下面的老艺人正在收拾画具,夹在腋下的素描本上绘了整条老街的雪景。

进门,伞就插在踏毯旁的伞架上。孔谦带着亦诗在暖炉边找了个座位,脱了大衣搭在沙发背上。去帮她,她闪了闪径自坐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她对面,没来及点东西,先是细细端详她的样子。

还穿着大衣,好像不想久坐,里面只是单薄的毛衫,好像被冻到了,嘴角微微哆嗦,手套也没带,几个手指通红通红的。

见她把长笛盒子放到腿上,孔谦目光随着转到提手边发亮的银牌上,果然有她的名字。

六年了,订做送她时还是孩子,现在俨然变成大姑娘了。镜框里一个样,心里一直想象她长大后会怎样,真见到,眉眼轮廓没变,也似乎变了。

让自己镇定下来,想问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来,有什么打算。可看她还冷得发抖,又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先让她暖和起来。

“喝杯热巧克力吧,很冷吧?”

她还是垂着眼坐在对面,眼角有哭过的痕迹,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刚碰到宛如,笑容消失的很快,抱着长笛退了一小步。雪落在她眉间,很快被眼泪融化了,再看不出重逢的喜悦。

一切太突然,毫无预警就出现在面前。突然想到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去你在的地方找你!”“我要去,一定去,你等我!”

他只当是孩子话,没有当真等她,但六年后她竟然真的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只是为了见他吗?

刚刚宛如离开的很快,把伞留给了他,卖巧克力的女孩也走了,把巧克力塞在他手里。本该高兴的,可又高兴不起来,是因为见她哭了吗?

说不上来,撑着伞又收起来,像她一样暴露在雨里,走过去等着她说话。

“孔……叔叔……”

她还是叫了,叫的很小声,也很小心,除了叫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父亲第一次带赵姨进门时,她站在客厅里叫人就是这样。那一瞬她怕他带着白衣女人上前来,怕他让她张口叫阿姨。父亲当年就是那么做的,那时候妈妈刚刚过世两个星期。

眼前好像重叠的两幅画面,心里一下子憋闷了什么,疼的厉害。想说,不知道说什么,跟谁说,还能不能跟他说。犹豫着该不该走,又舍不得走,面对他过来,脚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

“一一,喝杯热巧克力吧。”不等她回答,孔谦招手叫来侍者,又给自己点了杯咖啡。回想从领馆到茶座的一小段路,走了好久,总想回头看看她是不是真实的,还是自己产生的幻觉。肩上的衣服、头发都湿了,她就低着头乖乖跟在他后头,把长笛牢牢抱在胸口。

不是白日梦了,她是真的来了!只可惜,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他特想见她笑笑,哪怕只一下,这六年想起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该多笑笑,快快乐乐的生活。

热巧克力来了,她抱着马克杯喝了一口,暖暖的热气晕到脸上,冻红的脸颊慢慢恢复了些。忍不住也想打量他,六年没见,刚刚几眼实在看不够,很想他,哪怕不说话就是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