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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人房or双人房(出书版)(82)

回北京的一路,除了打在玻璃上的雨声,车厢里始终笼罩在沉默里。中途过缴费站,普华找出林果果放的退烧药吃了两粒,身边没有水,只能往下咽。药片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要咳咳不出来要吞吞不下,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又慢慢化掉。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就像林果果说的,经历了和永道的种种还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车下告诉驶进市区,雨势渐渐变小。雨刷器还在规律的左右摆动,普华望向窗外辨识着路上的标志,发现车正行驶在一条熟悉的街上,离家并不远。

在一处老旧的停车场,高超峰停下了车,打开顶灯按了车锁,砰的一声车门可以开了。

“嫂子,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后视镜里悄悄看了她一眼,又迅速转开了头。

普华说了谢谢,推门下车,下意识裹紧林果果的外套,孤零零站在车前。眼前触目所及是医院巨大的霓虹标志,在夜色里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几乎吞噬掉黑暗里所有的东西。

车前不远的地方,站着一身黑衣男人。

是永道!单只是他的轮廓,她就不可能认错。

见到他,普华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看上去好好的,没有出事。可当他一步步走来,那种轻松又转瞬即逝,她才要跑过去,就呆住了。

永道身后,是一扇漆黑半开的大门,蜿蜒蔓延出一条幽深的路,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都挂着醒目的牌子,黑色的,白色的,有花,橱窗里摆着木质的盒子,只有两个客人走出来,每个脸上都挂着悲伤的神情。

普华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身上突然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胸口隐隐的疼痛从一点向整个身侧蔓延。永道每接近一点,她就退后一点。听着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直到再也没有地方可退。

认识多少年,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永道。赤红的眼睛下是一片骇人的青影,淋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而他眼里,正有一种冰冷的东西一股脑儿钻进她心里。

哀痛、焦虑、急切,普华分辩不出那是什么情绪,她打了个激灵,又退了一步,手撑住了车盖。

“你……”

永道停在她面前,他站得很近,近得她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雨水冲刷过的消毒水的味道。伸出手,他扶住她的肩,很温柔,也很坚定。

“看着我,普华!”

“……”

“普华……”他深吸一口气,收紧了手臂。“下午……爸去菜市场买菜……被……”

“什么?……”

她开始神经质的抽搐,反手拉住他的袖子,弯下身克制住一波一波涌上的不适。

“然后呢……”

“他们给你打电话,一直联系不到,后来找到我,我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艰难地叙述着,充血的眼睛里一点点有眼泪溢了出来。

“什么叫……来不及了?”

越过他的肩,大门里传来哭声,刺痛了她的神经。院子里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推车经过,车上盖着白布,轱辘压在砖路上发出诡异的吱嘎声,她随着那声音浑身一震,手几乎掐进他肉里。

“普华……”他捧起她的脸,悲痛欲绝地说,“普华……爸去世了……”

她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什么,身子向后软倒,对着雾蒙蒙的天空,头脑里好像有浑浑噩噩的嗡鸣,像钟声,又像是撕心裂肺地哭泣。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推开他,身体里爆发出力量,促使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冲进大门,沿着那条砖铺的路一直向前。

他追上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身子,疯了一样叫她的名字。

“普华!普华!普华!”

她爬上台阶,摔倒在门口,她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走到牌子下面,仰起头。

太平间?

太平间!

太平间!

她脑子里一时很乱,那几个字变得很模糊,她回过头拉住永道,不确定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抱住她,胸腔剧烈地起伏,最终发出另一个沉痛的声音。

“普华……爸不在了……”

死亡证明上写着父亲去世的时间,下面是永道的签名,普华拿起笔,手一直抖,写上去的字是歪的,永道过来握着她的手,帮她把名字写完。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坐在走廊里,等着永道去办其他手续。斜对面就是太平间的大门,不断有阴冷的风裹挟着哭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进去前,永道把她拉到角落里,几乎是在恳求着和她商量:“尽头别去好吗?过两天再见?”

普华脸上一片潮红,仅剩下眼睛里黑洞洞的两潭水,怎么也无法聚焦,她机械地摇摇头,摸索着悠长空旷的墙壁,一脸倔强。

永道盖住她发烫的额头,她躲开了。

地砖上反正森然的灯光,她脸上也是清冷的。

“我要进去!”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自己抬手去敲门。他没有退路,叹口气,去夜间值班的窗口递上了证明。

很快。闭合的铁门缓缓打开,一阵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

普华打了个冷战,下意识贴到永道身后。

他沉住气,拉起她的手暖了暖,感受到彼此手心里的汗,他们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走了进去。

工作人员按着证明上的信息寻找位置,打开铁柜,拉出了抽屉里的铁架。普华始终站在考后的地方,当覆着面部的白单即将掀起时,她把脸贴到永道背上闭起眼睛。

“好了,过来吧!”

工作人员把单子递给永道,他转过身,挡住眼前的景象,又跟她确认了一次。

“真的要看吗?”

普华捂住嘴,低下头沉默着,最后鼓足勇气,从他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平架上躺着一具失去生命的躯体,近些,还能看到车祸留在上面的痕迹。暗褐色的血在衣服上斑斑驳驳,抢救的创口只经过了简单的缝合,灯光下整张脸泛青,扭曲,和她印象中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人。

她不清楚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竟然能伸出手扶在架子上,一点点去接近那只露在外面的手。

爸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技术,双手上终年是大大小小的伤,虎口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疤,她是不会认错的。翻过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她蹲下来寻找上面的纹路。终于,在手指的缝隙间摸到熟悉的粗趼,和那条工具留下的疤痕。

身子一下没了重心,普华瘫坐在地上,靠在钢铁的支架上,好像灵魂都被抽走了。

永道蹲下身,小心扶着她,“我们出去吧,好吗?”

她毫无反应,也站不起来,只是拉着那只手不放。

“普华……”他拍着她的脸,抱她起来,让她靠在身上。

她依然像入定一样,瘫软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工作人员上来关柜子,她才突然回过神,扑上去拉住铁架的边缘,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