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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67)

我把眼泪全擦在他胸襟上,笑着抬起头:“没有,我没事。”

小太监仍在一颗一颗地施放着烟花,十四的眼睛里一会映着红色,一会映着蓝色,一会映着绿色。

“有事就告诉我,别自己憋着,嗯?”

我点头,大力在他肩头一拍,扬声笑道:“瞧瞧,小不点儿也装起大人来了。姐姐平常没白疼你!”

他嫌恶地掸了掸我刚才拍过的地方,后撤一步,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姐姐?被你欺压这么多年,爷就没个翻身的时候了!亏你好意思自称姐姐,你是个头比我大还是饭量比我大?是力气比我大还是嗓门比我大?”

我一拳捶过去:“没大没小的兔崽子,谁叫你腿脚慢比我晚生了几天?这辈子你就认命了吧!下辈子记得跑快点儿!”

我们两个在假山顶上哈哈笑着互相捶打,小太监没得十四的指示,把三十枚烟花弹全部放完了。直到天空安静下来,十四才懊恼地大声骂起小太监:“没脑子的东西,这话还要爷吩咐?放几颗看看就算了,就不知道歇歇手!爷一点儿好东西全让你们折腾光了!蠢材!”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那样子仿佛是枫珮。挥手告别十四,我跑过去,对着枫珮笑道:“不用你出来找,我正准备回去呢。青青被我拖出来这么久,肯定也吃不消了!”

枫珮的脸也朝向湖面,刚才那一番热闹景致她肯定也看到了。

她慢慢转向我,我从没发现在夜色的掩饰下,枫珮原来也是美丽的。

“格格,皇上刚才颁旨,把尚书马尔汉的格格指给了十三贝子。”

鸳鸯参商

一夜无眠,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我的两只眼睛都肿胀着,头也昏昏沉沉地不听使唤,坐在床边扒着床栏喘了半天气,才出声唤鉴兰进来侍候。洗漱完,坐在妆台前,鉴兰帮我梳头。她有点怪,平时那么利落一人今天却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会儿是梳子扎了我的头皮,一会儿是扯得太紧我忍不住哎唷出声。

“怎么了,是不是今天不舒服?”我才问一句,她眼眶都红了,连连摇头道:“没有,格格,奴才好得很。”她越辩解我越怀疑,转身夺过她手里的梳子沉声道:“别硬抻着,不舒服就去歇一会儿,我叫枫珮来梳头。嘿嘿,她手艺比你好。”

鉴兰低头看着我,脸胀得通红,全身都是轻颤:“格格,格格……”

“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一扭脸扶着妆台嘤嘤地哭了起来,两肩上下耸动,声音零落不清:“格格,今儿早上宫门一开,十三阿哥就跪在了乾清宫门口,大日头底下,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我跳起脚就往外跑,在门口被枫珮堵住。她还是一丝不苟的端庄样子,平静地对我说道:“格格,你就这样子出去,是要给人家看笑话吗?”

“谁爱笑话谁笑话,你别拦着我!”我推她,她却一把拉住我,两弯柳眉严厉地挑了起来:“还是……格格现在后悔了?想去求皇上改主意么?”

我哑住,颓然地攀住她的胳臂:“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就看着十三哥哥跪在那儿么!”

“他那么大一个男人,跪一会儿碍不着什么的!跪完了,也就想通了,从此作罢,撂手死心。格格若是这一去,怕不又生出事端来。”她说的是那样冷酷,我听得泪水直流,可心里也明白枫珮说的话有道理。我去见十三又能怎样?再去给他虚枉的梦想火上浇油么?还是明白干脆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放弃了他,是我在没有明白地拒绝他之前就跟四哥相互期许?

我腿有点软,慢慢扶着枫珮坐在了门槛上。

“枫珮,我……我们怎么会成了这样……”

前尘往事,倏上心头。

黔西山高险竣,有很多危悬的铁索桥。我从小畏高,每回死皮赖脸跟着确奈哥哥和水当姐姐到山里玩的时候,总是在铁索桥前裹足不前,任他们连笑带骂催促上老半天,才闭起眼睛拉着确奈黑乎乎的手胆战心惊地跨过桥去。

有一回,我记得很清楚。我一边走一边问,有没有到头,怎么还没有到头啊?确奈促黠地笑道,已经到头了。我松开他的手,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站在铁索桥的正中央。长桥两端是远远的山峰,桥底下是隐在云雾里看不见底的深涧,风声和刚猛湍急的水流声里铁索微微晃荡,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桥板上,指着铁索哇哇大哭:“马上要断了!我要掉下去了!”

如今十三站在铁索桥中间,我站在桥头,手里握着钢刀,正斩向那垂系着他的钢索。

我最害怕的滋味,却让别人来尝。

舒穆禄曼萦,原来这就是你!原来你也是这么自私,这么无情的一个人!

原来看着十三痛苦,比这痛苦加诸在我自己的身上,还要让我痛苦上千百倍。我号啕大哭,痛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嘶咬、砸烂我看到的一切东西,我恨不得狠狠地给自己两巴掌。

可是十三……

小当急匆匆的脚步声猛地停在了院里,他看见哭得狼狈凶狠的我,张口结舌地啊了一声。我扑过去紧掐住他:“怎么,十三哥哥出什么事了么?”

他吓了一大跳,扑通跪倒,尖声叫着:“没有没有,是四阿哥……四阿哥也跪在乾清宫门口了……”

我跳下去吧!

在巉岩上摔得粉碎吧!

确奈在桥的那一头,大声对我说:“曼萦,这是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没人能一直扶着你!”

我的泪一瞬间止歇。

不论我敢与不敢,铁索桥仍在那里等着我,路仍在那里等着我。

我胡乱抺一把脸,喊鉴兰来给我梳妆。枫珮急道:“格格,你……”

我对着她笑:“枫珮,我明白。可我的心,也希望你能明白。”

她的眼圈很快也红了,可为了保持一向冷静的形象,硬是咳了两声扬起了脖子,跟鉴兰一起把我扶回了屋里。

换上一件大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衣服,梳着最端庄的头发,戴上了翡翠的发饰,穿上花盆底,小丁小当手执拂尘随侍在两侧,扶着鉴兰的手,我袅袅婷婷地出了绛雪轩的门。

皇上,如果这就是你惩罚我的方式,我甘之如饴。

远远便看见了跪在骄阳下的胤禛和十三,我强自忍耐的眼泪还是开始在眼圈里打转,略站了站稳定心神,松开鉴兰独自向他们走去。

“四哥哥,十三哥哥……”

胤禛笔直地跪着,眼神炯炯地看着乾清宫的宫门,没有向我的方向转过来一点。十三听见了声音,猛回头怒瞪我:“你来这儿干什么,快给我回去!”我摇摇头,走到他们中间跪下。他剧烈喘息着胸膛起伏,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有青青的胡茬。

“十三哥哥,我哪儿也不去,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