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相见时难(124)

允祥就站在门楼下,静静地看着这三个字,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一下,那紧紧掩着的两扇黑门内,仿佛有什么强烈吸引着他,又仿佛有什么让他深深地惧怕。

那个拼了命跟十哥哥厮打的她,那个能空手在水中捉住游鱼的她,那个在石上对月曼舞的她,那个坐在菱花镜前让他为她簪发的她,那个磁州雪夜里他深拥住的她,那个他在花柳深处吻过的她,那个陪他一起跪在乾清宫门前的她,那个在霰华亭里对他说“怎么是你”的她,那个任他紧握住双手却还是挣脱的她,一口热血喷满他胸襟的她……

曼萦,你的一生这样短,短得我来不及回忆便失去了你。

曼萦,你的一生又是这样长,长得我走完了所有生命也不过刚刚开始思念你。

命运待你何其太苛,昨日还是娇美红颜,转眼就翻成了门后的一抔尘土?只是如你这般撒手便走,寸丝不挂如鱼脱渊,遗下百转千折的情丝,叫我怎么斩?想来那一盘蚁旋磨,也不知能不能与你同归。

欠了这许多情债,曼萦,来生你怎么还?

这一世曲终人散,也罢,也罢……

允祥轻轻叹一声,转身向巷外走去。随从们俱都一愣,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只为了看这座小小门楼?可王爷面上的清冷让所有人不敢问出一个字来。

走开没多远,邻家一扇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传出几声稚嫩的童声和一个娇美的软语笑声。

“好格好格,叫阿大糖粥里多放些藕给韧之吃,好伐?”

说着,一位极美丽的妇人抱着个一两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出门外,一见到允祥等人,惊得站定脚,微张着嘴,面上露出惊惧的神色。

允祥乍然见到星河,也是一惊:“星河,怎么是你?”

还是星河先回复神智,笑着走下台阶,对允祥福了一福:“王爷吉祥。王爷是来看母亲的吧!”

允祥点点头,看了一眼星河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星河脑后盘起的发髻,轻笑道:“早就想来,一直政事缠身,眼见着自个儿一天比一天病得厉害,再不来恐怕这辈子也来不了了。这……是你的孩子?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星河微笑点头。

允祥心生感慨,曼萦的女儿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他也代她安心:“这就好,这就好!”

星河看见允祥明显黄瘦的脸,又听他这样说,心里微酸:“王爷,别这么说,既来了,我帮您叫门,进去看看吧。”

允祥回头向送云居的黑门望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

曼萦,这一生,有你相陪扶走过一程,我还叹什么有情无缘呢?

“不了。你母亲若是看见先来看她的是我而不是你的父亲,她会伤心的。”

瞻望踊跃

雍正八年五月,怡亲王允祥病逝。

朝中无疑是倒了一根擎天柱,所有的丧仪全部由弘历来负责,以前所未有的标准轰轰烈烈大办了一场,皇上仍是嫌轻慢了兢兢业业一生的十三弟,将在怡亲王丧仪上迟到早散、面无戚容的诚亲王允祉交宗人府议处,直弄到削了诚亲王的王爵并监禁在景山永安亭。

弘历一向敬爱这位十三叔,于他的葬礼也十分上心,忙了一圈下来,一行以悲、一行以累,人瘦得脱了形。

好容易,他才安安生生地坐在了书房里,泡上一杯清茶,远远谴开下人,细细地想了想十三叔临终前对他的嘱托。

最后一次单独见十三叔,是在他临终前两天,半夜时分,怡亲王府里来快马特特请了他去,说是王爷急着见他。弘历来不及换衣服,只在睡衣外面罩了件长衫就赶了过去,怡亲王正阖目靠在枕上,听见他的脚步声欣喜地睁开眼睛。

“十三叔!”弘历跪到允祥的床边,握住他伸出的双手,“太医不是嘱咐过,不可思虑过甚,有什么事不拘叫个什么人知会我一声就行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皇阿玛也说了,让您把政事撂开手,好好养病要紧呢!”

允祥点点头,示意弘历坐在床边:“我的身子我知道,左不过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所以急着叫你过来,有些话要吩咐你。”

他说完一句,已经累得喘了好半天的气才顺过劲儿来,弘历忙笑道:“十三叔说的什么话?眼瞅着这就要好了,还说这样丧气话,赶明儿告诉皇阿玛,要笑话十三叔全无了英雄气慨呢。”

允祥拉着弘历的手笑笑,道:“我活了这么久,吃过苦也享过福,尽够了,只是心中有一件事挂怀。其实这件事,也不该说给你,只是我若不在了,除你之外也真找不着人来托付,只有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替我照顾一个人。”

不知怎么的,弘历一下子就想到了两年多以前在十三叔西郊庄子上看到的耿星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弘历不曾深想,如今突然听见十三叔这样的话,他的心里不禁狐疑起来。

允祥并没有注意到弘历脸上的表情,他幽幽轻叹一声,沉寂了一会儿,好象在考虑应该怎么开口诉说:“弘历,知道吗,其实……其实你还有一个姐姐的。”

弘历象触到了烧红了的烙铁般腾地站了起来,厉色瞪着允祥:“什么……姐姐?”

允祥微微点头:“你这个姐姐命苦,自小流落在宫外,母亲又是早逝,吃过不少苦头。皇上到现在……也……也还不知道有了这么个女儿……”

弘历的心象捶鼓一般跳动,姐姐?姐姐?

姐姐!姐姐!

谁?谁是我的姐姐?若真是她,那岂不是……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她!

“十三叔,我这个姐姐……现在何处?”弘历掐着大腿,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允祥并没有听出弘历声音的异样,他难掩痛苦神色地闭起了眼:“三月间,我在杭州见过她一面,虽然生活还算富足,可是一个人寡居,又拖着个孩子,想来也有说不出的艰难。”

“我,我,我……她,她又叫什么名字?”

“她也是两三年前才知道自己是满人,之前一直用的是汉人的名字,叫做耿星河。”

弘历一跤跌坐回椅上,面白如纸,两只手的指甲全掐进了肉中仍不自知。

“我答应过你姐姐,不把她的行踪告诉任何人,可我若不在了,谁来照拂她?弘历,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别人,你只要暗地里帮衬着她,要让她过得幸福,一定要让她过得幸福……

弘历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样一步一步捱回了府,更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盘旋在自己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到底是什么,甚至到此刻,喝着杯中的清茶,也还没有想透发生在弘昼与星河身上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阿玛怎么会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怎么会是星河?星河怎么又偏偏遇上了弘昼?弘昼怎么就爱上了她?

命运这只未知的手,在做怎样的牵引?系在弘昼与星河身上的枷,又要把他们锁到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