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53)

第二天,J先生重新开始写小说了。

往南方岁月去第六部分(5)

他已经不再用圆珠笔写作了。很多年前,当他写出那些最最当红的小说时,他还是个用圆珠笔写作的小说家,他给我看那支圆珠笔,塑料笔管已经彻底写坏了,裂开来,塑料老化,塑料笔管的后端都是漏出来的圆珠笔油,整个笔管是被橡皮胶带绑起来的,绑了好多层,鼓出来,手指用力的地方甚至被捏出形状来,想象得出他当时是怎么死命地捏着这支笔写字,时间一久,那些橡皮胶带都变成黑色的,他每个字都挤得很紧,好像那些字都是争先恐后地蹦出来,唯恐找不到地方待似的,像他这个人一样,偏执而且永远都缺乏安全感,总是担心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现在他不用笔写字了,他终日端坐在一台IBM的笔记本电脑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够听到他打字发出的嗒嗒声,但是这声音也是那样不安,躁郁,他用力过猛,叫人担心那电脑键盘的寿命,但是很少有真正流畅的时候,大部分的时候他坐在椅子里面,直着腰,死死地盯着窗户外面,仿佛那里有他可以得到的东西。他已经不再离开房间半步,看起来总是像个精神萎靡的人,在更多的时间里面他玩windows里面自带的蜘蛛纸牌,但是很少有玩通关的时候,他玩到一半就重新开局,如此单调,不停地听到电脑模拟发牌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专注地玩纸牌,永不疲倦,永远都在不停地开局,手指移动着鼠标,往复循环,简直要抽筋,他沉默地坐在电脑前,简直可以不吃不喝,甚至只睡很少的时间,好似他必须得坐在那里,才可以继续写作,又好似他坐在那里只是在消耗着仅剩不多的生命力一般。

而他终于又重新开始写小说了,他只是突然打开电脑,然后说:“我又开始写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看到他写小说,这时候他又不再是J先生了,他又变成了无线电波里面的那个神秘人,那个我少年时代的秘密情人,他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面写作呢,这件事情神圣极了,我怎么会想到有一天我就在这个人的隔壁呢?我看得到他的背影,他坐在那里生了根,要一直想下去,不能断似的。而我更喜欢的是他打字,他耸着肩膀,整个人都好像是钢琴曲演奏到高潮时的模样,手指飞快地移动,敲击。我不想打扰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路,在房间里面尽量不发出声响来,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阅读与琐碎的家务事上面,我做菜,根本没有想到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就学会了做菜,而且我做的菜都是在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妈妈经常做的,那个我所憎恶过的东面城市相隔了那么远来看,竟然看出很多美好的东西来,我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厨房里看着一锅子的肉在小火上煮,我问自己,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呢?想不起来了。我所憎恶的只是现在的样子,二十四岁也过去了,脸上却还是不时地发出一两颗青春痘来,勉勉强强的模样,发胖,简直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难道这就应该是我所拥有的世界么?

可是就连这种危险的平衡也很快被打破,在他开始写小说的一个星期后,他就不再是那个优雅的写作者,他的躁郁症发作。我根本就没有搞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知道整天整天地不说话和不出房门肯定是不正常的,我知道孤独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也是一个无端就要沉入谷底的人,但是我发现他的山谷比起我的来要深不可测得多,他的谷底根本就是一个从地心就裂开的黑洞,他往里掉,掉到我完全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他不再与我说话,他的目光简直就是厌恶我的存在,于是我尽量地出门去,不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但是一旦我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又暴躁不安,他接连不断地打我的手机,询问我是在哪里,催促我快点回去,他既讨厌房间里面有另一个人,又非常害怕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带给他的孤独感,就是这样完全不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他想要求助于药物,但是自己不肯出去买,等我帮他去医院里面买来了药,他又用鄙视的目光喝令我把药全部都扔进垃圾桶里面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像个赌气的孩子,却是穷凶极恶。

有一天半夜里面他进了我的房间,其实我对他是没有欲望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每天做梦梦见接吻的女孩,虽然我多少还渴望肌肤相亲,可是这些日子过去了,我已经不对他真正亲近我抱有希望了,他却进了我的房间,在我沉睡的时候抚摩着我,我是吓醒的,那个鲇鱼的梦再次复苏,每次都会在被人抚摩的时候出现,百试不爽,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感到害怕和恶心了,我在梦里变成了一个浑身长满了鱼鳞的人,只能够用鳃呼吸,我着急,因为找不到鳃,所以我不能跟鱼一样呼吸,我死憋着嘴巴和鼻子,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醒过来,一下子惊跳起来。

我看到他光着上身坐在我的面前,也不知道怎么地就猛甩了他一个耳光,他竟然也不躲,所以巨大的响声后我们俩都惊呆了,就这样赤裸裸地对望着,坐在床上,边上的暖气片上烤着一双湿袜子,吱吱地发出水蒸腾着的声音。

往南方岁月去第六部分(6)

“你干什么?”我惶惑地问。

“我想抱抱你。”他光着身体说,脸上很快就多出一个掌印来。

我们两个光着身体对峙,荒唐极了。忡忡最喜欢在他的房间里面光着身体走来走去,她说她喜欢光着身体在他的房间里走动,看他上网,坐在沙发里面看书,觉得很快乐,真的像是他的情人,很自在,完全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我现在想起这些来都觉得心酸,它们再次提醒着我眼前的这个人是J先生啊,我曾经滔滔不绝地诋毁过他,我曾经把最恶毒的语词堆积在他的身上,他仿佛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极了,像是吞了只苍蝇那么恶心,他坐在我的面前,光着上身,膝盖上耷拉着被子,这种厌恶让我感到窘迫,我不知道该把眼睛往那里放,甚至都忘记了要把被子拉上来遮住身体,我觉得那个我所憎恶的J先生突然暴露在我的面前了,而且无遮无拦,他的身体一点点都不好看,肩膀和胳膊处的肌肉已经渐渐地松弛,平坦的白色胸脯和肚子上微微下垂的皮,都令人恶心。

我脱口而出:

“抱抱我,然后呢,你敢跟我做爱么?”

他震惊地望着我,一定是我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与他说过话,大声而且生气,充满了轻蔑。于是他突然就颓了,整个人好像缩成很小,又老了一圈儿。我该收回我的话么,可是我失望极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就是失望和沮丧,突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了,而他爬下床去,没有抱回他的衣服和裤子,就这样木木地光着身体在黑暗里走出门去,白晃晃的身体像一只被拔光毛的鸡一样松松垮垮。他把门打开,然后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我或许真的是不敢,但是我很感谢你陪在我身边,不管怎么样,有的时候觉得房间里面有人在走动多少是一种安慰,否则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段日子,要写,要面对自己,要挖掘很多过去的回忆,总是到最后自己把自己搞得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