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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8)

“超过三块了!”阿童木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剩下的你拿去吧,我够赔人家钱了。”

“我不要了。”三三继续趴在地上拢那些总也拢不干净的灰。

“你拿去吧,我没有用。”阿童木把那些剩下的硬币往三三手上塞。

“跟你说了我不要了!”三三突然大声叫着用力一推搡,那小堆的硬币就全部都撒在了地上,再次滚得到处都是。

他们俩都呆住了,然后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哭了起来,狠狠地憋着腮帮子,鼻子使劲发红。

“不用担心,有我呢,我会还给你的。等我有钱了我会给你买个新的储蓄罐。”阿童木拍拍她的头。

那时候她已经长得比他高半个头了,但是他像个大人那样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她本能地往后躲,内心里充满了厌恶和委屈。她从此以后就是一个没有储蓄罐的女孩了。等阿童木揣着满兜兜的硬币奔出去以后,她趴到碗柜的底下去捞那些撒出来的硬币。她把硬币都围拢在裙子里面。外面的太阳真好。对过阳台上面隔壁班级的小姑娘正在朗朗地念着英文课文。她膝盖和衣服上都粘了灰,有一两只小蟑螂匆促地从她鼻子底下爬过去了。三三绝望地想,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她知道她根本就是跑不掉的。大人们不会听她解释,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耐心,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强加于她头上的希望和失望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从此以后她就真的是阿童木的帮凶了。她的心就好像储蓄罐一样碎掉了。

“我们是朋友吗?”阿童木问她。

“不知道。”她只会咽一口唾沫,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么你会背叛我么?”

三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知道他所做过的所有烂事。她知道吴晓芸课桌里面的那泡尿就是他撒的,因为有一次她告发了阿童木测验作弊害他被爸爸用沾了水的皮带抽了一顿,整整一天屁股都不能沾凳子。那次阿童木憋了一上午的尿,结果吴晓芸课桌里面几乎所有的书和试卷都被浸泡在他臭烘烘的尿里。她为此哭了整个下午。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

“你会去告诉老师么?”阿童木总是突然很凶狠地问。

她想如果她稍微有些犹豫的话他的拳头甚至都会挥到她的鼻子上来,但是她当然没有犹豫,她心里还有些隐约的骄傲。这种骄傲和害怕以及那种隐秘的快乐感混合在一起,常常叫她辨不清楚方向。虽然害怕和委屈,但是她也沉迷于那些在严家宅里度过的傍晚不是么?她喜欢飞奔着弯腰穿过那些花坛里面的蔷薇和芭蕉,跟阿童木一起趴在泥沙堆里等待傍晚到来,在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听那些棚户房子里传出来的评弹曲调。她害怕别人的瞩目,但是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朝她多看几眼。她在厕所里听到低年级的女生小声议论她,她的名字总是跟阿童木绑在一起。她内心充满了迷惘,永远感到空落落的。心好像盛不满东西,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要长成什么样,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永远令大人们感到那么那么地失望。

“不会,不会背叛你。”三三说。

3.

他们是天生的坏孩子么?三三不知道,她想或许事情并不那么糟糕,或许那些少管所的事情都是大人们编造出来的,或许那些悲伤、害怕和失望都是强加于他们头上的。在严家宅的时光是那么快乐。阿童木家楼下的阿婆常常会捧一碗放了过多白沙糖的冰绿豆沙来给他们俩分着吃。初夏的傍晚到处都是尖叫着奔跑的孩子,男孩手里拿着手枪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女孩搬把板凳坐在门口一边吃一碗水煮过的豌豆,一边试图用凤仙花瓣来染指甲。游戏机和弹子房门口都挤满了抽着烟的中学生,但是因为跟阿童木走在一起,所以三三并不会感到害怕。只有在这里她才没有烦恼。她跟着阿童木从老虎窗踩着屋檐爬到屋顶上面,屋顶上面种满了宝石花,没有人照料照样长得肆无忌惮生机勃勃。

 “我爸爸他小的时候沿着屋顶走可以把整个严家宅都走一遍。”阿童木说。

当然现在不可以了,因为屋顶上、晒台上、阳台上可以搭棚的地方都搭起了棚,堆满了杂物。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各个老虎窗里延伸出来,和茂盛的藤蔓植物纠缠在一起,从屋顶上看过去整个严家宅就好像是一堆被压得摇摇欲坠的垃圾。可是烧煤球的气味,蚊香的气味和炒鸡毛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又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那些傍晚,太阳跌跌撞撞地往下掉,放眼望去都是金黄色的,仿佛失去了时间。所以,或许大人的世界才是一个阴谋,妈妈说“不要跟严家宅的野孩子鬼混”这本身就是一个阴谋。三三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情对她来说是被禁止的。她没有办法跟妈妈说她很快乐,因为对于大人来说她的快乐是微不足道和浪费时间的。

算了,她不会让妈妈知道这些,她不会让他们分享她的快乐,只有阿童木和宝石花知道。

学校门口经常有一个拾塑料瓶子和玻璃瓶子的老头,具体他有多老三三已经记不得了,反正那是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好像柏油一样,浑身臭烘烘的干瘪老头。他穿着面目可憎的老头衫,耷拉着的领口有一大圈洗不干净的黄色汗渍。因为瘦所以面颊的两侧都凹陷下去,颜色浑浊的眼珠常常带着血丝向外突出着。眉毛和头发都是灰白色的,不过头发很短,眉毛却很长。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对小孩友善的人,甚至如果小孩惹怒了他,他还会朝他们挥拳头威吓。三三不记得为什么最初会对这个老头萌生莫名其妙的好奇之心,大概是因为有一次看到他从路边拾起一个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牡丹牌香烟的烟头来,坐在梧桐树底下一张破破烂烂几乎要被风化掉的藤椅上眯缝着眼睛抽了起来。但是因为三三多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回瞪了她,并且还用粗壮的手指捏掉了香烟屁股,朝她咧开嘴,黑里泛黄的面孔上挂着一副粗暴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我想他大概是个孤老,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跟谁走在一起过。”有一天三三对阿童木说,“大概只能睡在菜场里面。菜场里面有很多堆起来的白菜,他大可以睡在那里,也不会太不舒服。你说,卖掉一个瓶子可以赚多少钱?”

“不知道,肯定很少,我爸爸在工厂里上班都只能赚一点点钱。”阿童木说。

“有次他等路口那个面馆里的客人走了以后就进去把剩下的阳春面都吃了。”

“你怎么管那么多屁事?”阿童木有点不耐烦。

这阵子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因为将近期末考试了,他如果三门功课都不及格的话就要留级。他倒是不怕留级的,但是他很怕他的爸爸,如果留级的话他的爸爸会把他打死。

“他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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