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空晴朗晴朗(17)

当然全校都知道了她的英雄事迹。她这个住得离学校最近的、整日与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现在又摔断了腿。在走廊上看到她用一只脚蹦蹦跳跳地走路,低年级女生都好奇地停下来看她两眼,窃窃私语。班主任捏着她的请假条说:“真是什么事都叫你撞上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最高年级了,只要再熬过这年,他们就能够进中学了,她就要从这个小学校毕业了。这仿佛给了她信心,或许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个成天担心又整日撒谎的小孩。三三要考的是跟林越远一样的学校。她必须考上这所学校,这样才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跟林越远在一起。她丝毫不能够想象,如果万一她跟林越远考进两个不同的学校,那么从此大约就是再也见不到的了。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话,要与一个人失去联络简直是太过于容易的一件事了。每每想到这个,她就无限失落,好像真的第二天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林越远的座位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再也遇不见他了。那样的话,即使考上了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即使以后不再细骨伶仃地顶着蘑菇头却变成了一个绝色美女又有什么意思呢?

直到有一天阿童木在厕所门口拦住了三三,她几乎就要忘记他了。

“你干吗带他去那里?”他狠狠地从背后拽住了她刚刚勉强能扎起来的辫子。

“我,为什么不可以?”她心虚地张口结舌起来。

“那是我们的秘密。”

“你让开。”

“你是个叛徒。”

“我不是,你让开。”三三徒劳地嘟囔着这句话。

她看着眼前的阿童木,两个人的脸只有五厘米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从没有像现在那么讨厌他。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那么与众不同所有的人都害怕他躲避他,因为他从来不笑,他总是像个大人一样板着一张凶狠的面孔,粉红色的伤疤也绷得紧紧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只是十二岁而已。其实这毫不奇怪,他的爸爸每天都对他训斥个不停,头发要梳得整齐,不要总是像个严家宅里的破落户,不能钻在书本里面像个娘娘腔但是也不许出去打架。有一次阿童木的爸爸当着三三的面打他,他手无寸铁就好像一只丧失行动能力的小鸡一样被爸爸拎起来狠狠摔在地板上。还有一次他爸爸用铁皮铅笔盒砸他的脸,立刻有血从他的牙齿缝里面流出来。她忘记那都是因为一些什么样的琐事,但有时候她想,有一天他会被他爸爸打死的。如果他爸爸来不及在他长成一个大人前把他打死,那么他一定会报复的,因为她从他注视着爸爸的眼睛里面看到一种真正单纯的仇恨和愤怒。她害怕他,现在这双冷冰冰的眼睛就盯着她,却又能够闻见他灼热的呼吸。这样僵持着直到上课预备铃声打响,刚刚还在走廊上互相推搡的低年级小孩仿佛一下子就遁形了,然后眼保键操的音乐声聒噪地盘桓在整幢教学楼里。他们俩赶在别着红袖章的值勤老师巡视之前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三三屈辱地扶着楼梯把手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在拐角处阿童木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踉跄了一下死死抓住把手才没有又摔倒,可是他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得意而残忍的笑纹。他把手举得高高的,仿佛想要朝着她的脸狠狠地揍下去。于是她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整个人向前扑去想要推倒他。当然他灵巧地躲开了。她恨他,恨他砸坏了她的储蓄罐小猪,恨他带着她干尽坏事,恨他把她当成朋友或者帮凶。她恨死他了,但是结果她的手肘和膝盖同时砸在木头楼梯上。

 “叛徒就该是这样的下场。”他说完就飞快地跑开了。

整整一个上午三三都没有能够上成厕所。要不是该死的石膏,她本可以跑得很快,一溜烟地跑进隔壁楼的教师专用厕所去。阿童木不敢去那里。过去有几次开玩笑的时候他跟着三三闯进那里的女厕所,结果都被几个裤子拉链拉了一半或者裙子褪到膝盖处的女老师赶出来。但是她现在只能够傻里傻气地扶着楼梯走路,好像一只笨拙的无法躲开偷猎人子弹的丹顶鹤。最后一节数学课当堂测验,她焦灼不安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一张试卷,因为膀胱压迫着神经,所以她不得不左右扭动着屁股,面孔憋得通红,甚至都连呼吸都只敢半口半口而已。试卷上所有的数字都从纸上跳起来,恶狠狠地讥笑着她,而时间那么难熬。她绝望极了,感到自己永远也熬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直到突然之间那个油光满面生满粉刺的数学老师的声音响雷一般炸响在头顶:“许嘉靓,你东张西望想作弊啊!”她看到他从讲台上朝她走过来,直感到眼冒金星。穿着黑色尼龙运动衫的数学老师好像摇晃着化做了好几个人。她太害怕了,可是当数学老师把那张完全空白的试卷猛地从她手臂底下抽走,她闻见他身上一股香烟和风油精的混合气味。她知道全班的同学都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狼狈的糟糕的她。她看到林越远隔了两排桌子望着他,但是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也不愿意去争夺数学老师手里那张已经撕破一个角的试卷了,身体里面一根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突然之间松掉了,暖烘烘的液体一下子就润湿了棉毛裤。

“怎么有水啊?”同桌指着地上的一小摊水说。

“我妈妈帮我带的汤打翻了。”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说。

她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撒谎,她撒的谎全都拙劣无比一戳就破。

“许嘉靓尿裤子了。”突然,同桌兴奋地举起手来,还没有等到数学老师点头示意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

立刻,那群该死的男生又像是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这真是灾难,一切都好像回到了留级生往她头发上面扔口香糖的时候。林越远从来不知道这些,在摔断腿的那个下午她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告诉他,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仿佛是一个故意隐瞒和撒谎的女生。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样逃出去的,她没有办法跑,只能努力地踮着右脚走路,摇摇晃晃看起来滑稽又可笑。外面真安静,走廊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传来隔壁班级朗读英文课文的声音。为什么她不能够像他们一样?为什么她总是特别的一个?她已经厌烦了做那个最特别的或者说最怪异的人。她想跟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面念课文,考上重点中学,以后再考上大学。可是不是现在,现在她的棉毛裤和运动裤都已经湿透了,她盲目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厕所,却已经是不需要的了。而刚才湿漉漉的温度退去以后,现在裤子冰凉地紧贴着皮肤。她蹲在厕所的小隔间里只感到寸步难移。怎么办?再也不愿意回到那间可怕的教室里去了,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她知道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会多一个绰号,所有男生见到她都会用手指刮着脸说:“画地图,尿裤精,不害臊!”这真是一场噩梦。她曾经梦见老师安排自己站在第一排领操,因为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手臂该怎么动,突然之间她的衣服的扣子全部都掉了。对,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而梦境里时间被无限制地拉长,高音喇叭里的早操音乐变得缓慢而刺耳,底下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裸体。她羞愧难当却不能够一走了之,只能麻木地晃动着胳膊跟随越来越缓慢的节奏继续做操。那些目光暖烘烘湿漉漉就跟尿裤子的感觉一样,而且好像时间永远都不会向前,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而她刚才瘸拐着在众目睽睽的嬉闹声中湿着裤子走出教室,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噩梦成真也不过如此罢。

上一篇:荒芜城(出书版 ) 下一篇:昨年